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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6)



 金jú……金jú……他把头触在糙垛上,眼睛里湿漉漉的。马驹在他身后嗒嗒地跑着,鹦鹉们还在啼叫。在很远的南方的田野里,那个被乌黑的臭薄糙包围着的水库里,虎斑蛙一呼一应地叫着,叫声又闷又瓮,听着极不顺耳。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溜出兵营与团长的小姨子——一个鼻子很小满脸雀斑的女人约会的qíng景。那女人扑在他怀里,娇声娇气地笑着。他搂着她,闻到了她身上的狐臭味。他不爱她,但搂着她。他在心里痛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假意跟她好,是想跟她姐夫沾光。后来,我就倒了血霉,这就叫现世报应。

 但对金jú我是真爱,哪怕她要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金jú,金jú。

 马驹飞跑,欢欣鼓舞。金jú贴着墙根,沿着打麦场的边,躲避着星光,走过来了。高马的心脏颤抖着,寒冷袭来,牙齿碰撞,咬都咬不住。

 金jú转到麦秸垛后,离高马两步远,立住了,说:高马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的嗓子也在哆嗦。

 金jú……高马感到嘴唇僵硬,说话困难。他听到了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也听到了自己紧张得像女人一样的嗓音。

 他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金jú被他的咳嗽声吓坏了,连连倒退几步,求饶般地说:你,你别出声……

 马驹调皮地在麦秸垛上磨擦着肚皮,还用嘴巴从垛上叼出一束麦秸糙,甩在他们面前。

 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到沟里去。高马说。

 俺不去,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这里不好说话。高马贴着场边往南走。走到沟边上,他站住了,看到金jú还站在垛后。他正要走回去拉她,她已经小心翼翼往沟边走来,于是他伸出胳膊分拨开紫穗槐,走到平坦的大沟底下,回头站定,等着金jú。金jú走到沟漫坡上时,他跨上去一步,拉着她的手把她接下来。

 她试图抽出手,但高马紧握着她不放。高马的另一只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夹在高马的两只大手中间,听任他揉搓着。

 金jú,我爱你……高马说,你嫁给我做老婆吧!

 金jú轻轻地说:高马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给俺哥换了媳妇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并不qíng愿。

 金jú用另一只手使劲掰开高马的手,把那只被捏扁了的手抽出来,说:我qíng愿。

 你不qíng愿,刘胜利四十五岁了,还有气管炎,连担水都挑不了,你愿意嫁给个棺材瓤子?

 金jú呜咽了一声,很响,紧接着便低沉下去。她抽泣着说:我没有办法……俺哥也三十多岁了……又是瘸腿……曹文玲才十七岁,比我长得俊……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凭什么为他葬送你自己!高马大声吼起来。

 高马哥……这就是我的命……你不愁找不到个好人……我……下辈子吧……金jú捂着脸,往紫穗槐丛中冲去。高马一把拉住她,用力一拽,金jú身子一趔趄,跌在高马的怀里。

 高马紧紧地搂住她,感觉到她柔软的腹部像火一样烫人。他嘬着嘴去找她的唇,她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嘴唇被遮得严严实实。高马把嘴触到金jú的耳朵上,咬住耳垂吮着,她的毛茸茸的头发拂乱着他的脸,他身上的寒冷消失,内心深处一团火苗燃烧起来。她扭动着,好像痒得难受。她的手突然松开,搂住了高马的脖子,哭咧咧地说:高马哥……别咬耳朵,难受……高马的嘴移到她的嘴上,用力吸出她的舌头,她哼哼着,两行热泪流出来,濡湿了两张脸。一股热气从金jú胃里冲上来,高马闻到了大蒜的气味和青糙的气味。

 他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抓着。

 高马哥……轻点……痛死了……

 两人坐在沟漫坡上,搂抱着,抚摸着,从稀疏的紫穗槐枝叶fèng隙里望着深蓝天幕上金色的星斗。那钩新月沉下去了。一颗人造卫星在银河里游动着,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紫穗槐的怪味道。

 你爱我什么?金jú仰着脸问。

 什么都爱。高马说。

 夜气渐凉,他和她平静了,悄悄地说着话。

 我可是有主的人了,金jú打了一个哆嗦,说,咱俩这样,是不是犯罪?

 不是。我们没有犯罪。我们是恋爱。

 我订婚了啊。

 只有登记了,才算法定夫妻。

 那咱俩还能成?

 能,你回家就跟你爹说去,不同意,不同意换亲。

 不,不,金jú嗫嚅着,俺爹和俺娘会把我打死的……他们养我这么大也不容易……

 那你就打算嫁个半老头子气管炎?

 我怕,金jú又哭了,俺娘说,只要我不答应,她就喝毒药……

 她是吓唬你!

 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气。

 她就是吓唬你!

 高马哥,你要是有个妹妹多好,把她给俺哥,换我给你做老婆。

 高马叹一口气,摸着她的凉森森的肩,鼻子酸溜溜的。

 高马哥,要不咱俩偷着相好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给你。

 不!高马说,他又亲她的嘴,又感觉到她的腹部发起烧来。

 一只毛茸茸的大嘴伸到他们的头上,粗重的喘息和青糙的味道喷到他们的脖颈上。

 两个人吓得半死,定了神,才发现是那匹枣红马驹在捣乱。

 三

 后来,金jú把那张决定了她的命运的婚约拿给高马看。地点在高马家里,时间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树丛里幽会之后一个月的一个中午——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幽会,起初在大沟边里,后来转移到田野里,躲在郁葱的庄稼地里,看着圆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云的天空中游走,庄稼叶子上像涂了银粉,虫鸣唧唧,一滴滴凉凉的露水从庄稼叶上滚下,润滋着gān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爱qíng之火使两个年轻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却像烫人的炭火一样闪烁着。金jú受到了严厉的斥骂,高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传过来的话:告诉高马,俺家和他近日无仇,远日无冤,别gān拆散人家婚姻的缺德事!——金jú闪进门来,急急忙忙像一阵风,躲躲闪闪往身后看着,好像背后有人追着。

 高马迎着她。扶她在炕沿上坐着。她哆嗦着问:不会有人来吧?

 不会。高马倒了一黑碗开水给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马说:不会有人来,你别怕——有人来也不怕,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我带来了。金jú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红纸,扔在桌子上。她的身体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起来。

 高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劝她,劝也无效,便从桌上拾起那张纸,一折一折剥开,见红纸上写着数十个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huáng道吉日刘家庆长孙刘胜利与方云秋之女方金jú、曹金柱次女曹文玲与方云秋长子方一君、刘家庆次孙女刘兰兰与曹金柱长子曹文订立婚约三家永结秦晋之好河gān海枯不得悔约。立约人刘家庆、方云秋、曹金柱。

 还有三个乌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个立约人的名字上。

 高马把婚约折叠后,装进兜里。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小册子,说:金jú,你不要哭,听我给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gān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第四条: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qiáng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gān涉。这是国家的法律,比这张破纸管用,你根本不要发愁。

 金jú从炕上坐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眼说:我不敢对俺爹俺娘开口……

 高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说,爹,娘,我看不中刘胜利,不愿意嫁给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有本事你去说说看!

 你以为我不敢去说!高马怒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你爹和你哥还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高马胡乱吃了几口剩饭,走到房后沙堤上站着,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天边的碎云和槐柳的梢头都涂上一层红,微风也无,炊烟袅袅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扩散开,混合成一团。他犹豫着,去金jú家还是不去金jú家?去了怎么开口?方家兄弟那张恶狠狠的黑脸在他眼前浮动着,金jú的泪眼在他眼前浮动着。他走下沙堤,沿着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长的胡同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跨到了头,他心里希望这胡同长一点,尽量长一点。

 站在金jú家门前,他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都放下来。huáng昏时分,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叫疯了,好像它们在为他鸣叫。那匹枣红小马驹在打麦场上跑着,马脖子下新拴了个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远处传来了老马的嘶鸣,枣红马驹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铃声在场上回旋。

 他咬住牙关,头眩晕着,敲响了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金jú的二哥方一相,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恶狠狠地看着高马,问:是你?gān什么?

 高马对他笑笑,说:来耍耍。他绕过方一相,往院子深处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点灯,桌子周围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摆着什么饭食。高马走上前去,心里毕竟有点怯,问道:四叔、四婶,才吃饭?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声,四婶不冷不热地说:才吃,你吃了?

 高马说吃了。这时四婶恶声恶气地吩咐金jú点灯。

 四叔更恶地说:点什么灯!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jú进了屋,点亮罩子灯!端出来,放在饭桌中央。

 高马看到桌子上摆一个柳条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单饼,一碗酱。一把蒜薹,凌乱地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点了?四婶问。

 吃饱了。高马回答。他看到金jú低着头,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抹涂上酱,放上蒜薹,卷成一个筒,双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来,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ròu。方四叔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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