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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7)



 四婶瞪着眼,冲着金jú嚷:你不吃了?呆坐着gān什么?要修炼神仙?

 金jú说:我不饥。

 四叔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连门都没有。

 金jú看看高马,大声说:我不愿意,我不嫁给刘胜利。

 反了你啦,杂种!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骂。

 你要嫁给谁?四婶问。

 高马!金jú说。

 高马站起来,说:四叔,四婶,《婚姻法》规定——

 一语未了,就听到四叔高叫:给我打这个杂种!欺负到门上来了!

 方家兄弟扔下单饼,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扑上来,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板凳砍在ròu上,嘎唧嘎唧响。高马招架着,说: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说: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jú哭着说:高马,你快跑吧!

 高马头上流着血说:你们打吧,我不会告你们,我和金jú的事,你们是挡不住的。

 四婶隔着桌子,抡起一根擀饼杖,戳着金jú的额头,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

 四叔高声骂道:高马,我cao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

 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说:四叔,你们打我,我qíng愿挨着,要是敢打金jú,我就去告你们。

 四叔抡起烟袋锅子,敲在金jú头上。金jú噢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马!四叔说。

 高马yù扑上去扶金jú,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枣红马驹。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他把一只手举起来,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马到了乡政府,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高马说:杨助理,方云秋破坏《婚姻法》,qiáng迫女儿嫁给刘胜利,金jú不从,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冷笑一声:高马,金jú是你的什么人?

 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jú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qiáng迫的,金jú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助理说,方金jú来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关起来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我没工夫跟你叨叨。

 高马还想争辩,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闪了进来,这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马闪到一边,看到那人从一个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鱼罐头,放在桌子上,说:八舅,听说方家闹了乱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话,走到高马跟前,用手指着高马的头,笑嘻嘻地问:你的头是怎么啦?

 高马头上的伤口一阵发紧,痛疼被唤起,脑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响,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娘儿们——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说。

 不是。高马说。

 方家兄弟是两个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换了一张恶脸,狠狠地说,要是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喷了高马一脸。高马抬手抹脸,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门口,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高马在水泥台阶上跳跃着,挥舞着胳膊,维持着身体平衡,没有跌倒。他扶着墙壁,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良久,眩晕稍缓。他抬头看着那扇绿门,像一团糨糊般错乱的脑袋里慢慢闪开了一条fèng,他用力扩大着这fèng隙,用力,用力……耳朵里嗡一声响,fèng隙合拢,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无体,一股温暖的液体从头盖里往下滑,滑,集中到两个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体从鼻腔里喷出来,流到了嘴里,腥腥咸咸的,他一低头,红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苍白的水泥台阶上。

 四

 高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已记不清是怎样从乡政府大院回到家里,只记得那些鲜红的鼻血无声无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台阶上的qíng景……圆的血珠滴到白台阶上,跌破,溅起……红的血珠像小樱桃一样落在台阶上,跌破,溅起……那个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绿门里咕咕噜噜地诉说什么,声音显得非常遥远。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着血珠在台阶上跌破,溅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热都汇集在一起,从鼻腔里往外奔涌,水泥台阶上已凝集了一大摊血。在血的腥甜味里,他的舌尖触到了冰凉的嘴唇,脑子里又裂开了一条fèng,枣红马驹在乡政府院子里那片盛开着huáng花的葵花地里,用两只水晶般的亮眼望着他。他吃了一惊,跌跌撞撞地往那里走。葵花的脸都旋转过来,忧郁地望着他。温暖的忧郁。这里阳光灿烂。他扶着一棵葵花生满硬芒的粗jīng,他感觉到了葵花沉重的头颅在他头上颤动。他想仰脸看它时,阳光像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叶子,揉成两团,堵住了鼻孔。热血在鼻腔里淤积着,头发涨,一股腥咸在口腔里散开,他知道血倒流进了喉咙。七窍相通。

 他很想用拳头打碎那扇绿门,但没有了力气。他后来猜想:乡政府大院里的五十多个人——当官的、打杂的、管水利的、管妇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税的、管通讯报道的、喝酒的、吃ròu的、喝茶的、抽烟的——五十多个人,都悠闲地看着他晃晃dàngdàng的,像一根糙,像一条被打伤的狗,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院。他扶着大门的水泥门垛喘息着,把满手的血抹在一块写着白底红字的大木牌子上。正当他抹着血的时候,看守大门的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小青年,从背后踢了他一脚。他恍恍惚惚地听到花格子衬衫在骂: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里?混蛋!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吗?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长木牌上的一溜红字,心里怒火燃烧,明知道自己确实不该把血抹在这木牌上,但心里依然怒火燃烧。他饱含着一口血唾沫,对着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体矫健,动作敏捷,好像练过武功——他轻轻一跳,就避开了。

 花格子衬衫bī上来。

 他又饱含了一口唾沫,瞄准了那张瘦小的脸。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乡政府大院里升起:

 李铁,你gān什么?

 他看到花格子衬衫温顺地垂着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衬衫,往前走去。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放着蓝光横在眼前,路边上卖西瓜的老头的眼睛像磷火一样闪烁着。

 他在过路沟时滑倒了,在生满葛萝蔓子的沟底上,他望着低矮的沟坡,心里发着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样立着走上去,只能像狗一样手脚着地爬上去。

 后来就像狗一样地爬上去了。爬行过程漫长而艰难,沉重的头颅好像要自行脱落,滚到沟底下去。茅糙的锥儿扎着他的手,背上仿佛被she进了无数的毒刺。

 爬上沟坡,直起腰,为了那些毒刺愤怒地回头,却看到花格子衬衫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蘸着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鲜血。柏油路边卖西瓜的老头背对着他。他回忆着卖西瓜老头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听到一声高亢凄凉的叫卖声:

 西瓜——沙瓤的西瓜——

 卖西瓜老人一声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这时,他最希望回家,回家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像死去一样……

 房门响了,他想坐起来,头沉得动不了,努力睁开眼,看见邻居于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怜悯地看着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听到她问。

 他想张嘴,一股酸水冲上来,把喉咙和鼻子都堵住了,他听到她说:

 高马,你发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吓死了。你闭着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墙上,你还说,马驹!小马驹!你于大哥叫来桂枝,给你打了两针。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他挣扎着坐起来,于家嫂子拉过一条脏被子让他靠着。看着她的脸,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谢谢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泪流下来。

 于家嫂子说:哎,兄弟,算了吧,别痴了,你和金jú的事,笃定成不了的。好好养伤,等几天,我回俺娘家村里去看看,帮你找个不比金jú差的嫚。

 金jú怎么样了?他着急地问。

 听说天天在家挨打呢。方家一出事,曹家和刘家也慌了,这几天都来帮着说话呢!其实,qiáng扭的瓜不甜,金jú这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冲动起来,手忙脚乱要下炕,被于家嫂子按住了。

 你要gān什么?

 我找金jú去!

 你去找死啊!曹、刘两家都有人在,你去了,他们合起伙来不打死你才怪了。

 我……我把他们全杀了!他挥舞着拳头,尖利地喊着。

 你别犯傻,兄弟!于家嫂子严肃地说,什么时候也不许起这样的念头,再说,杀了他们,你也要挨枪毙。

 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泪水沿着肮脏的脸往耳朵里流。

 反正……反正是我也活够了……

 至于吗?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和金jú铁了心,爱谁阻拦也不中用,捆绑不成夫妻,毕竟是新社会,总能找到个说理的地方。

 嫂子,烦你给金jú带个话去……

 这几天正在火头上,不行。你沉住气,好好养伤,熬过这一阵。

 乡亲们种蒜薹发家致富

 惹恼了一大群红眼虎láng

 收税的派捐的成群结队

 欺压得众百姓哭爹叫娘

 ——1987年5月,瞎子张扣行走在县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谣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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