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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10)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景,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奶奶吃吃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睛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个青年。他cao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bī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chuī大喇叭的chuī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chuī喇叭集合队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墙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挂着一支勃郎宁手枪。

 任副官挺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V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看你劈腿拉胯,好象骒马撒尿,揍你都揍不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任副官潇洒的神态令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

 “不识。”

 “你想当兵吗?”

 “不想。”

 “噢,不想。”

 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曲,父亲身矮,脚下垫了三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qíng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同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首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入了军需股长的房子。军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岁多,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入虎xué。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问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他起来。”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下哈欠,说:“有什么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jianyín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jianyín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jian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经让弟兄们把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yīn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豪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样?”

 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郎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

 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

 余占鳌看着我父亲的端正头颅,看着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他叹一口气,收起了枪,说:“弄好你的衣裳!”便手提马鞭,走到院里,从拴马桩上解下他那匹jīng致的小huáng马,不及备鞍,骑到了训练场。

 队员们懒散地倚在墙上,见到余司令来了,便立正站好,没有一个人吭气。

 余大牙被绑住双臂,拴在一棵树上。

 余司令跳下马来,走到余大牙面前,说:“你真gān啦?”

 余大牙说:“鳌子,给老子松绑,老子不在你这儿gān啦!”

 队员们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叔,我要枪毙你。”

 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qíng,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啦!”

 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帐!”接着便双膝跪地,说:“叔,占鳌永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您死之后,我给你披麻戴孝,逢年过节,我给你祭扫坟墓。”

 余司令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腚上打了一鞭,向着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枪毙余大牙时,父亲在场观看。余大牙被哑巴和两个队员押到村西头,刑场选在一个积着一汪汪乌黑臭水,孳生着大量蚊虻蛆虫的半月形湾子边。湾崖上孤零零地站着一棵叶子焦huáng的小柳树。湾子里扑扑通通地跳着蛤蟆,一堆乱头发渣子边上,躺着一只女人的破鞋。

 两个队员把余大牙架到湾崖上,松开手,看着哑巴。哑巴从肩上抡下步枪,拉动枪栓,子弹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转过身,面对着哑巴,笑了笑。父亲发现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轮惨淡的夕阳。

 “哑巴兄弟,给我松了绑,我不能带着绳子死!”

 哑巴想了想,提枪上前,从腰里拔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细麻绳挑断。余大牙舒展着胳膊,回转身,大喊:“打吧,哑兄弟,打准xué位,别让我受罪!”

 父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余大牙毕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种子,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父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恨不得腾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子里,野生着几片绿荷,一支瘦小洁白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she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哑巴的枪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qíng,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qíng景耳朵听到沉闷的枪声。哑巴在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出来。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头,疾速地跌到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两个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jīng,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huáng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发灿烂。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父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qíng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的qíng景。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必然xing联系。这件事qíng与那件事qíng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qí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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