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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9)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着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huáng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she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糙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jú,在杂糙中高扬着细长的jīng,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悠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jī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登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gān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jī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榨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卡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拤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劫路人。那人身体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qíng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拤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chuī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直bī吃拤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的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jú里。奶奶右眼看着吃拤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chuī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bī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奶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拤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拤饼者就缩一点。吃拤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糙梢头,蹭着矢车jú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他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chuī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chuī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腿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奶奶站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ròu体的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huáng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chuī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儿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fèng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chuī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chuī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甩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蝶,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说:“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鳌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翘脚,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结实的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地平稳,像làng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bào雨。低垂的天幕,yīn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qiáng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làngcháo,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糙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打得轿顶啪啪响。雨点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she到奶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dòng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糙伏地,矢车jú清醒地擎着湿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ròu上,人都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的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也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通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手持白尾拂尘,跚跚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向,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内。孙五gān了那事后,就jīng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ròu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gān,我不敢不gān……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几个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跶进场子,没人理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dàng,我奶奶由huáng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奶奶问:“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cha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扜拤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斡拤饼,多卷jī蛋大葱。”

 奶奶问:“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扜拤饼,要你亲自送去!”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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