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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早_池莉【完结】(4)

  二、别人的事qíng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1

  我们以为,一般说来,特殊的事qíng永远都是别人的。都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传说之中。戚润物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经过某一个建筑工地,大吊车突然倒下来砸在了身上。比如房间根本没有煤球炉子却煤气中毒了,原来是别人家的煤气从排烟道钻进来了。比如说很随意地在菜市场买了一条海鱼,回家剖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枚法国路易十六时代皇室的钻戒。这些与众不同的事件全都刊登在晚报上面,永远都是别人的故事。就连大马路上的热闹,戚润物也都是从来没有赶上过的。总是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待戚润物走过去,人群准散了,马路上什么稀奇也没有。戚润物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奶奶已经一百一十岁。老人一辈子都居住在汉阳莲花湖,每天都编织毛衣,每天都吃前一天剩下的饭菜,每一天心qíng都不错,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qíng。出于好奇,戚润物有好几次去拜见老人。有一次老人告诉戚润物说:生活很平淡,百年如一日。戚润物听了以后感触良多,后来细细品味,觉得深有同感。

  所以戚润物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qíng。所以她对特殊事qíng没有一点预感和一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她那天从机场返回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她就那么毫不经意地一把推开了他们卧室的房门。在推**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亲切的顽皮的笑容。她想让王自力猜猜:我不是出差了吗怎么我又回来了?她想王自力怎么也不会猜到飞机上多出了三十位乘客所以要动员三十位乘客离开。王自力一定还猜不到同意下飞机的乘客每人获得了二百块钱的奖金。嗨,猜猜看?

  可是,戚润物的丈夫王自力和他们家的小保姆白三改,这两个人,正在他们的chuáng上!这对男女一丝不挂,赤luǒluǒ地!热火朝天地!做着男女之事。

  小保姆白三改凭空崛起的rǔ房正在亢奋地抖动。这rǔ房几乎是对着戚润物劈面撞来。如此地撞见一个女人正在状态的rǔ房,戚润物非常非常地不好意思。她全身的血液呼呼地望脸上迸涌,涨得她血管怒张,呼吸困难,难受之极。以致于戚润物脱口而出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业已出口,戚润物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怎么是她对不起他们呢?她做错了什么事qíng呢?但是第二个错误又接踵而至,在戚润物说完了“对不起”之后和在她跑开之前,她下意识地给他们带上了房门。是那种轻轻的,有度的,几乎是文质彬彬的带门,而不是摔门。笨蛋!凭什么要为他们这样地带上房门呢?戚润物是那么地痛恨自己。但是她又非常明白她应该首先痛恨他们而不是痛恨自己。

  一切全都乱套了!戚润物跑出了家门。跑下楼梯。跑出了宿舍大院。跑上了大街。戚润物在大街上驭风而行,嗖嗖嗖地,一口气冲出了很远,遇到了不知什么障碍物,她又掉转方向,嗖嗖嗖地冲了回来。最后,戚润物停留在公共汽车的街边站棚里。戚润物挤在等车的人群中间,咻咻地喘气。别人都上车,戚润物永远不上车,与理解不了她而感到恼火的售票员大眼瞪小眼。这里是距离戚润物家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棚,戚润物还是回来了。

  戚润物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站棚里,脑袋里面满是嗡嗡乱飞的蜜蜂。直到两个多小时以后,王自力的手从她身后试探xing地落到她的肩上。戚润物这才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说出了她沉默几个小时之后的第一句话。她说:“请不要用你肮脏的爪子碰我!”

  戚润物一旦开口说话,她那一直紧绷着的眼泪便随之决堤。

  到此为止,戚润物终于明白:一桩别人的故事发生在她身上了。

  紧接着蜜蜂又飞回来了,戚润物的脑袋里又充满了嗡嗡之声。一时间她无法思想。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处理这桩故事。而王自力就站在她的面前,装出没有发生任何故事的模样要她回家。

  2

  王自力穿着整齐的西装,双手抄在口袋里,大街上的汽车在他身后一辆一辆地奔驰。这使得王自力就象任何一个在处理日常工作的城市男人。可是在戚润物眼里,王自力却是没有穿衣服的。大街上的人都穿着衣服,可是戚润物从此知道那是不见得的。衣服遮蔽不了王自力。王自力一身肥白的赘ròu,四肢的肢端细瘦无力,屁股朝天,嘴巴松弛,永远作着跃动的姿势,活象一只剥了皮的牛蛙。

  “请不要用你肮脏的爪子碰我!”戚润物再一次地qiáng调说。她抱着站棚里的金属柱子。她要防止王自力使用他的力量把她拉走。

  王自力在戚润物面前展示了他没有任何企图的两只手,然后再一次把它们抄进裤子口袋。王自力说:“王壮到处找妈妈。先回家再说吧。”

  这就是王自力在他和小保姆白三改睡觉之后对戚润物说的话。他在王顾左右而言他。瞧瞧他说得多么轻松多么超脱。戚润物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王自力的这种态度的。不错,戚润物的确是气傻了。此刻她只知道紧紧抱住这根金属柱子,而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付王自力。不过她清楚地知道王自力首先应该做什么。他首先就应该无条件地认错和忏悔。他不应该与她耍心眼。不应该王顾左右而言他。不应该以儿子为诱饵,企图把她引诱回家。王自力清楚地知道只要把戚润物引诱回家了,事qíng就好办了。他们家里挂着戚润物与副总理的巨幅合影照片。戚润物正待晋升研究员,而他们家的邻居全都是研究所里的同事。他们的儿子王壮有先天疾患,十五岁的少年还是一个儿童的身体,但有一颗敏感的心。戚润物是绝对不会在家里天翻地覆地吵闹的。戚润物绝对地要面子,绝对地要儿子。戚润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生活在这个家里。她与这个家庭生长在一起了。撕裂这个家就是撕裂她自己。王自力太了解戚润物了。他在钻她的空子。戚润物知道王自力在钻自己的空子。王自力实在是太卑鄙了。

  戚润物怒不可遏,几乎发狂。她失态地叫道:“王自力你太卑鄙了!我不会回家的!你想拿儿子作诱饵是办不到的!”

  王自力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拿儿子作什么诱饵。王壮真的是在要你。”

  戚润物的失态进一步地扩大,她嘶叫起来:“住口!我不许你提我儿子的名字!我不许你玷污我的儿子!”

  王自力委屈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王壮也是我的儿子呀。”

  戚润物说:“你还要说儿子吗?你再说说看?”

  王自力转头去望大街。王自力停顿了一刻,他转换了话题。王自力息事宁人地说:“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要不我们去那个饭店喝点咖啡?”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要不就近去茶楼喝一点茶?”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那就只有回家了。”

  戚润物说:“决不!”

  王自力说:“那你说怎么办?总得要找个地方谈谈吧?”

  王自力的姿态还是让戚润物感到别扭。他的姿态不对头。好象他受尽了委屈似的。他受了什么委屈?

  大街上有人在向戚润物王自力这边靠拢。这些人是那些“扁担”。“扁担”们终日徘徊在马路边上,揽一些挑抬搬扛的力气活计来做。这些活计是城市男人做不了和不愿意做的。尽管城市男人做不了力气活了,城市生活中也少不了“扁担”了,但是大家对“扁担”的态度却是一致地比较讨厌和轻蔑。为什么呢?道理上说不清,原因也很多,各种人的心态也都比较复杂,局面就这么形成了。受尽了城市冷落和轻视的“扁担”们尤其喜欢大街上发生故事。他们喜欢jiāo通堵塞,车祸,火灾,打架,斗殴,巡警抓人和夫妻吵架。这些都是当代城市的特殊风景,是“扁担”们的开心一刻。当戚润物和王自力一露出吵架的架式,“扁担”们便饶有兴致地向他们这边麇集。

  王自力左右扫视着蠢蠢yù动的“扁担”,眉头随之纠结了起来。他沉吟了一刻,又把眉头展平了。王自力深知自己此刻是一个没有资格发脾气的人。

  王自力近乎乞求地对戚润物说:“你要gān什么都成。但是这里是大街,说话不方便。我们总得要找一个说话方便的地方是不是?”

  戚润物断然地说:“不!”

  戚润物得顶住。到底是谁受了委屈,这必须搞清楚。他们的位置必须摆正。位置没有摆正,怎么谈话?

  王自力的两只手在裤子口袋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没头没脑,垂头丧气。黑色的西服被王自力的两只手左右分开,掖在他身体的两侧。他微腆的肚皮突出着白色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王自力在戚润物面前无奈地晃动着他的身体,就象一只深受委屈的企鹅。

  “扁担”们在一边公然地哧哧发笑,城市风景使他们快乐。

  王自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说:“戚润物同志,您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一位教养良好的文静秀气的上海女xing,您这个样子在武汉的大街上吵闹,荒唐不荒唐?”

  王自力口吻讥诮,使用起了“您”和“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上海女xing”这种词语。他居然倒打一耙起来了。好了。索xing这样也很好。开战了。就在大街上。很好!刚才戚润物还找不到感觉,现在一下子找到了。

  戚润物说:“很好。你说得很好!今天这事qíng发生得实在是荒唐之极。”

  戚润物找到了反击的源泉。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向王自力挥出了第一拳。

  戚润物认真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道:“我不是傻瓜,对吗?我是一向知道自己的份量也知道他人份量的人。我的爷爷以及叔爷爷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留名的人物,我为自己的家庭出身深感自豪。我没有辜负我的家庭,我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也成为了一名科技工作者,正如你说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这有什么荒唐和可笑的吗?”

  王自力想打断戚润物。可是戚润物就是不给他打断她的机会。戚润物的话语连接得十分紧密。她说:“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一个上海女xing。那又怎么样?现在成了一个话柄吗?在我们中国,尤其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上海的姑娘就是比别的地方的姑娘优越。要不,你一个北京人,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这个上海姑娘?告诉你,不是我在浅薄地炫耀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我是顺着你的话来说的。我是要提醒你,人和人的质量就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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