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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早_池莉【完结】(5)

  王自力抵挡着。说:“好的我懂了。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些无聊话好不好?”

  戚润物是一往无前的神态:“不好!是你首先无聊的!是你首先荒唐的!我这不是在替你拨乱反正吗?大街是最好的地方。大家谁都不认识谁。大家只有一颗公平合理的心。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话。我喜欢大街。”

  戚润物信口开河,在大街上向王自力挥出了不可阻挡的第二拳:“王自力,现在轮到我来评价一下你的出身了。你也不是傻瓜,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份量。你一贯号称满人,号称自己的祖上是什么正huáng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血缘来自于街头的一个二满子。你的曾奶奶不幸被一个好逸恶劳的街头二满子qiángjian,之后不幸有了身孕。如此而已。你应该懂得这是多么肮脏的下贱的血统!”

  王自力瞠目结舌。王自力说:“这是哪里的话?戚润物,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戚润物咄咄bī人地说:“你在指责我过分吗?”

  王自力闭上眼睛。他不敢与戚润物对视。他难堪地摇摆着他的脑袋。“不要说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求你不要说了。”

  “扁担”们的眼睛发亮了。他们渴望看到城市里的男人给女人当街下跪。王自力对“扁担”们特别敏感和厌恶。他一再地调整他身体的方位,坚持把背部对着“扁担”。戚润物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进入了一种激战的状态,一种忘我的状态。她已经不管不顾,倾泻出来的语言越来越jīng彩和刻薄。

  戚润物说:“你跪下也没有用。王自力,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包括现在的话题。你想提醒我的身份,倒是让我想起是提醒提醒你的时候了。你这个人有什么真本事?无非是好chuī牛而已。好jiāo结狐朋狗友而已。你仗着一口北京普通话,山高水低地到处神侃胡chuī,如此而已。浅薄不浅薄?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不就是一直在逃避艰苦寻找运气吗?知青下放不想去内蒙的建设兵团,就千方百计地投亲靠友来到了湖北。读电视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张大学文凭。文凭到手就是为了提gān当官。你内疚不内疚?你从骨子里头不热爱任何工作。你一会儿gān这个,一会儿gān那个,调动了至少七八个单位。哪一行你都狗屁不懂。现在搞经济是热门,你摇身一变又做了总经理。别人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是为了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吗?你不过就是为了金钱,为了享受,为了虚荣。瞧你那模样吧,头发梳得溜光,皮带上挂一排机器,走到哪里都唧唧作响,走到哪里都随便拿出手提打电话,就象随地大小便一样。你知羞不知羞?”

  这一拳劈面打在了王自力的脸上。王自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扁担”中有人鼓掌。王自力飞快地搜寻鼓掌者,他没有找到是谁。王自力的鼻孔大张,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王自力死死盯着戚润物。男人老羞成怒。男人要行动了。

  戚润物发挥得酣畅淋漓。她才华横溢,唾沫横飞。她终于忘乎所以地松开了金属柱子。王自力一见戚润物的胳膊挥舞了起来。便一把拽过了她。王自力的力量使戚润物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跟着他走了。

  王自力将戚润物拉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他的小车停泊在这里。王自力把戚润物使劲地往小车里塞。戚润物的头发乱了,嘴唇青紫,拼命挣扎着不肯上车。大街是戚润物的碉堡和战壕,她是不能够离开大街的。这两夫妻你拉我扯地搏斗着,突然,王自力抽了戚润物两个耳光。这是非常凶狠和结实的两记耳光,声音闷闷的,就象击打沙袋。戚润物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她的脸颊好象突然飞走了。戚润物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刹那间从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小女孩子的恐慌。

  意外地安静出现了。戚润物看着王自力,王自力也看着戚润物。他们好象都颇感意外。

  意外地安静出现了。戚润物看着王自力,王自力也看着戚润物。他们好象都颇感意外。

  戚润物说:“你打我了。”

  戚润物的声音就象美声唱法那样小心翼翼的颤抖。

  王自力眼睛血红。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戚润物再一次地肯定说:“你打了我!”

  王自力说:“对不起。”

  戚润物咆哮起来:“你少来这一套!你什么对不起!就是你今天做出了这么丑恶的事qíng,我还在给你留面子。刚才我并没有当众揭你的老底。可是你居然这么地不知好歹,你还动手打我。那好,我还要告诉你的是:你有令人恶心的狐臭,手术了两次,更臭了。你一口的烂牙齿,只好每天不停地嚼口香糖。你剥皮过长,里面藏污纳垢,臭不可闻。你日渐肾衰,日渐阳痿。你在躲避和妻子同chuáng。你偷偷拿着电影明星的画报手yín。你专门打小报告。你陷害过你们的局长,说人家乱搞男女关系。你有小金库,有两本帐,偷税漏税,公款吃喝玩乐。你下贱无耻,和一个耳朵都没有洗gān净的小保姆胡搞!”

  这一下子王自力要昏倒了。他的脸色突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把掀开戚润物,自己钻进了小车。王自力“嗤”地一声把小车开走了,急速而飞快。

  戚润物独自站在停车场。她胸膛起伏,热泪流淌。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惟有对远去小车的追踪,俨然一个孤寂悲凉的猎手。

  不一刻,小车又忽然冒了出来,急刹在戚润物的身边。王自力从车窗里面探出头来,对戚润物咬牙切齿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真不知道你他妈是这么一个愚蠢的货色。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他妈现在就撞死你这个臭婆娘!”

  戚润物近乎热烈地说:“你撞啊!撞啊!来呀!”

  王自力拍打着方向盘,怒吼道:“你说!你到底要gān什么?”

  这个时候所戚润物哪里知道自己要gān什么。她要杀了他!她要剐了他!戚润物说出口的话却是:“我要离婚!”

  王自力说:“太好了。今天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戚润物终于又明白了一件事qíng:一桩别人的故事又要发生在她身上了――她得离婚。

  3

  戚润物躲在她的办公室里,一手支撑着沉重的头颅,一手捏着一方陈旧的手绢,斜斜地靠在椅子上。huáng昏了。夕阳最后抚摸着戚润物和她的办公室,渐走渐远。戚润物平时是不太在意身边景物的,此刻却不愿意夕阳的离去。她看着办公桌一角的光晕缓缓地移动,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还是太阳好,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地升起在她的办公室。还是这多年的办公桌椅和办公椅好,与她耳鬓厮磨二十多年,每一处都越来越体贴她。还是她翻旧了的书籍好。她用旧了的资料好。她十年前的茶杯好。她五年前的电脑好。她二十年的字纸篓好。她七十年代的热水瓶好。她窗口的紫藤好。紫藤上的小鸟好。小鸟的啁啾好。这五十年代的楼房好。深深走廊好。高高的空间好。整木的地板好。老红色的油漆好。天花板下面缭绕不去的那种独特的熟悉气味好。戚润物坐在这里,就象困shòu回到了老窝。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还可以给自己倒开水喝了。戚润物一边喝着水,一边她用她那条牙边手绢擦自己的眼角。她的手绢颜色发huáng,上面沾染着菜汁的斑点。多次的洗濯已经使这条单薄的手绢疏松稀薄。这手绢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东西了。即便能够擦gān她的眼泪也是衰老而无力的安慰。

  头是那样的昏沉。嗓子是那样的gān涩作痛。心脏在不规则地早跳。手指的指尖在不自觉地惊悸。――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一种生活吗?

  事qíng刚刚发生过,现在戚润物就已经不敢相信事qíng已经发生。戚润物怎么会在大街上喧嚷他们夫妻之间的隐秘呢?那些疯话是从哪里来的呢?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它们平常都躲藏在哪里呢?怎么戚润物一开口,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呢?对不起,戚润物是没有预谋的。戚润物是猝不及防的。对不起,戚润物根本是不愿意把事qíng弄得这么糟糕的。

  办公室里的戚润物冷静多了。她明白她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qíng。她的丈夫王自力和他们家的乡下小保姆白三改上chuáng了。这是很难让她相信和接受的一件事qíng。但是戚润物也不是不知道,王自力绝对不是这世界上头一个与女仆睡觉的男人。而且戚润物还知道,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不会甘心只睡一个女人。只是有一部分男人是靠道德修养在约束和规范自己。对于这种问题,妻子永远找不到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不过,聪明的妻子可以把发生的问题妥当地处理。比如,给予男人表面的原谅和宽恕。表面的原谅和宽恕就是实质上的束缚与囚禁。戚润物的同事和朋友中屡屡发生类似的故事,她也曾多次地听到人们探讨处理这类故事的方式方法。可惜的是戚润物太漫不经心了。听听是出于礼貌,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她觉得这一类的故事都很无聊,都不会和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戚润物轻视了生活。戚润物以为自己高于生活。戚润物以为自己不是生活。戚润物终于遭到了生活的报应――在她需要别人的经验的时候,她忘记了。她来不及权衡,来不及思考,她任凭直觉的驱使跑上了大街,在大街上把王自力打击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原来话是不能够随便乱说的,没有什么武器比语言的杀伤力更qiáng。戚润物的一通乱杀乱砍并没有达到理想当效果。王自力没有认错和悔过。王自力没有感到对不起戚润物。相反,他一定认为他们扯平了。现在他恨死了她。

  真的要离婚吗?儿子真的要失去他的父亲吗?问题的关键在这里:儿子是否应该失去父亲?离婚对于象戚润物这样的女人来说,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成年的孩子。女人拿不准孩子的真正需求。其实孩子也拿不准自己的真正需求。孩子的原则是别人有的我也应该有。等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他才会明白自己儿时的需要。可女人却不能够等待孩子长大了再作出决定。生活中有许多混帐逻辑,这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但是,你就是必须面对这混帐逻辑。

  戚润物长久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她把办公室的门cha得紧紧的。她要在一个严密的空间里生自己的气。事qíng业已这样了,妻子能够把丈夫怎么样?戚润物只有生自己的气了。戚润物生气地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选择王自力这种男人呢?

  谁都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可是不后悔又拿什么来安慰自己呢?戚润物想起了当年追求自己的若gān个男青年。小李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酷爱学习。送给戚润物的礼物都是书籍。戚润物挑剔小李戴近视眼镜,她想近视眼可是会遗传的呀。小李和戚润物逛马路的时候不懂得把戚润物让在里侧。戚润物认为小李不懂得爱护和体贴女xing。让女人在马路外侧是容易被汽车撞上的呀。所以戚润物选择了王自力。王自力懂得将戚润物让在马路的里侧。戚润物心里很温暖。可是除了短暂的恋爱阶段,他们有许多年不再逛马路了。而且戚润物后来发现,散步的夫妻和恋人几乎没有出车祸的,有菩萨保佑这样的人。用几乎等于零的机率来判断感qíng的厚薄,戚润物是太傻了。现在的小李在北京某家大报社工作,是出任美国的首席记者。偶尔在电视新闻里出现,气度不凡。他的妻子随任。在美国,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家里无须乡下小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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