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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_王小波【完结】(4)



 李靖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李二娘险些撞上对面的墙,转过头来就要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声嗲气地说:“相公!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还来?”

 “谁说不喜欢?我是怕你砸着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这儿来,到底是图酒呢,还是图人?”

 “酒、人我都图。卖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欢你,酒地道,人也——说不上地道,不过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还是笑,最后她还是笑了。“既然如此,你来亲亲我!”

 “这可不成。有人看着呢!”

 李二娘回头一看,厨房的门口伸出一颗肥头,那胖女工圆睁双眼就像一个色qíng狂的老头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声:“胖胖,把眼睛闭上!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闭上眼睛、偏着头,做出一个等待的架式。李靖这一嘴势在必行。他找来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个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声,浑身苏软,抱着李靖的脖子说:

 “小亲亲,上楼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摆设成什么样子了!”

 又来了!李靖想,对这么个富qiáng粉的馒头怎么能……?非喝点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说:“先喝一点,不然没jīng神!”

 “菜得呆一会才好。先上楼,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着了火!”

 “现在我怕gān不来。你别哭!我告诉你,你一点不会打扮,打扮起来吓死人。你这是打扮吗?简直是刷墙!”

 李二娘“哇”一声哭起来。李靖也觉得这话大损。再说,想喝人家的酒,就该说好听的。他今天有点失态,火气太大,都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想完的第十个计划。李二娘哭了一会儿,把脸从腋窝下露出一半来说:“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欢我了?”

 “哪能呢?我喜欢得紧!不过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别看我!我这袖子透明,遮不住。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们俩好,要拆我的台!哼,肥猪也想吃天鹅ròu!我去洗脸,顺便揍她一顿!”

 李靖坐在桌边,就听见厨房里擀面杖打在胖胖身上的闷响,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听见哗哗水响。等来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毛。李二娘这才出来,她换上了短裙短衫,怀里抱着一个坛子,泥封上挂着绿毛。李靖一看见坛子的式样不是时下的模样,顿时口水直流。他从桌上抢过一把刀子就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小心!别打了。我来开。泥巴掉进去不是玩的!孩他妈妈,拿大磁盆来!”

 李二娘拿着磁盆,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孩子他妈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吗?你能看得上我吗?”

 “真心真心!快把盆给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极了!”

 “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满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压了压,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ròuròu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xing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杀。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chuáng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chuáng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chuáng新帐不说,chuáng头放了一盏仿宫式灯,真是十分的jīng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chuáng头小几上,自己坐在chuáng前一张豹皮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长袍脱了,散开内衣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们这么躺着,够ròu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luǒ的样儿。”

 李二娘刷地把灯挑亮,李靖惨叫一声,卧倒在chuáng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说。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猪,一身ròu!”

 “你是女的吗?”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许你上楼来睡在我们chuáng边的豹皮上。现在你下楼去,把浴桶拿上来,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楼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开一看,净是些狮子头。香苏鸭之类的东西。她恨恨地说:“这个胖猪,真是趣味低下!这么肥腻,怎么吃?小心肝,你凑合吃一点,穿衣服gān什么?上哪儿去?怎么也该陪我睡一会儿。”

 “不成呀,亲爱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点儿,我有话说。”

 “就这么说吧!”

 “我还真不知怎么说。我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圆睁,柳眉倒竖,就等他下句话。

 “人家bī我结婚……”

 李二娘忙叫起来:“你这色鬼!什么狐狸jīng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门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gān不成。”

 “啊!你把哪个小娼妇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态要严重得多。杨素要我做gān女婿。这是送命的买卖,我要逃走……”

 只有少数人知道杨素的gān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这公狗!滚!”

 “这么闹,我怎么说哩?”

 “老娘不听你放屁!”李二娘跳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通乱砸。李靖趁乱抢了衣服,又抱起那坛酒,逃到楼下,就着坛子一顿狂饮。这急酒灌下去,只觉得脑袋发了蒙。他放下坛子,听见楼上叮当声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听我说吗?”

 “你滚蛋!”

 针线盒、首饰箱顺着楼梯往下滚。李靖摇摇头说:“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为了补偿别离的痛苦,他把坛子凑到嘴边又灌了一气。然后走出门去。从昨天到现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两气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脚步就跟跄起来。这李家秘传的陈酿酒,后味无穷,李靖走到洛阳桥头,再也走不动了,他一头摔倒在明渠边,打起呼噜来。

 李靖醒来时,只看见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阳城,只剩下寥寥几盏灯火——夜深了。他挣扎着走上桥去,只见那个黑袍道人正坐在桥栏杆上。这回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天在酒楼上帮助打架的那个老道,李靖凑过去说:“天黑了,道兄不回观去吗?”

 道士瞪着眼看他,就像是个聋子。冷不防车靖打出一个酒嗝,奇臭无比。道士急忙转过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着他的背影,手扶剑鞘,只捏得手指节发白,咬得牙齿咯咯响,他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入李靖的后心。游侠剑士xing如烈火,怎吃得这种羞rǔ!可是,他不敢杀他。大尉不许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后,好像一个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团的小屋子,只觉得这儿隐隐有呼吸之声,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轰鸣如雷,什么也听不清。他磕磕绊绊摸到缸边,把脑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时,一股冰凉的水流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李靖qiáng忍着没叫出来,屏息再听,桌边果然有一个人在喘气,细而不匀。不用问,准是那个卖酒的少妇来捣乱。

 也可能是张四娘。这娘们卖弄风qíng的惟一手段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先后吓死了两个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gān休,非折腾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纠缠。于是他惨叫一声:“有鬼!”就奔出门,只听“嘣”地一声和门外一个人碰了头。那个人“哇”地一声叫出声来,一纵跳上对面的房不见了。

 李靖也吓了个半死,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气,觉得不能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后面yīn魂不散,所以还是要进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阵酸楚:天呀!闪得我有家难回!我还要把第十个计划想好。所以还是要好好地劝这臭娘们走开。他又走进门去,装出一个可怜腔:

 “四娘,你吓着我了,你满意了吧?请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儿。”

 那女人喉咙里咯咯响,好像呛了水。李靖说:“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学着吓我!不瞒你说,我和李二娘刚疯过。你得让我缓一缓!”

 咯咯声更响了,好像母jī试着打鸣。李靖摸出火石,垫上火绒,一火镰敲去,却正中自己的指头。火石飞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墙。他到窗户上去摸备用火石,那桌边的人却摸出火种,chuī出了火焰。这是个道童,一张俏脸,怎么这么面熟呢?不对,还是个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读者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红拂。此人在风尘三侠中名列第二,据杜光庭《虬髯客传》所载,红拂姓张。杜氏云及,李靖与红拂初会时,李靖问红拂,“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据本人考证,红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问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红拂年幼之时,家贫不能养,乃舍于尼庵。长到十七岁,尚未受刺度,美发垂肩,光艳照人,不愿意削发为尼,就跑到洛阳市上自卖自身,得钱十余万,都给了抚养她的老尼姑。会李靖那年,红拂十九岁,美若天人,举世无匹。杨素养着gān女儿是为了杀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见识不凡,遂于风尘之中,一眼识出李靖李药师乃盖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杨府,就如ròu包子打狗,有进无出。杨老头要我杀了这个汉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来等。李靖一见红拂,就骂起来:“不是说还有三日之期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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