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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_王小波【完结】(5)



 “郎君休得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险!郎君如yù逃时,奴便为前驱,拼一死杀条血路给郎君走!郎君不走时,却又快活,在这空鸟糙房里还有三日可过。过得这三日,奴便自杀给郎君看!那时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你快滚!回去告诉杨素,别使这美人计手段!”红拂痛哭起来:“郎薄幸!奴冒死奔了来,又说奴是美人计,也罢,奴死给你看!”

 这娘们解下束腰的丝条条,跳上桌子就要悬梁自尽。李靖看她没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来。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俩一块跑就是了。哎呀,带着你,怎么个跑法?你有主意吗?”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亲个嘴吧。我有一个绝好的计划,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我才说。是这么着。你我上chuáng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后到五更时,城门就开了,天还不亮。我冲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jiāo手,你就乘机跑掉。那老道在杨府三十六名剑客中排在倒数第一,没什么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够你走的了。”

 “胡扯淡!这是最笨的主意,你长了脑子没有?”

 “奴家无脑时,郎君须是有的。郎却说出那锦囊妙计来,奴家洗耳恭听!”

 “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现在的形势是,你这一来,把我的头两个计划统统破坏。只能执行第三号计划了。现在太早,上chuáng去歇会儿。”

 “奴……奴便乐杀了!!奴与那知qíng郎携手入罗帐,郎为奴宽衣解带!”

 “别胡扯。不是时候,坐着歇一会。”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么说来的?老李,你抱抱我。”两个人坐在chuáng上,只听chuáng嘎嘎地响。李靖忍了一会儿,禁不住骂起来。

 “你是不是屁股长毛了?这么悠来悠去!chuáng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没长毛。心里倒好像长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时,奴便对不起了!”

 “嘘!你把我头都弄晕了!你这dàng妇,真是我的灾星!我实在无法忍受,要提前行动了。”

 李靖从chuáng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以后,屋里充满了幽暗的蓝光。红拂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箱子里有一罐油膏,盖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长的蓝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头发,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脸。

 红拂尖叫起来:“烫杀奴家也!”

 “放狗屁!这东西是凉的!”李靖把红拂的头发揪散,又给她穿上一副长袍,这袍子长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红拂哧哧地笑起来。

 “郎做什么?”

 说话之间,李靖已经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会点把式?”

 “岂止会一点!奴虽无搅海翻天之能,五七条蠢汉却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难之时,你看本事么!”

 “别chuī牛!眼前就要用着你的本事。出了门,咱们做一个联合鱼跃前滚翻,然后站起来你就大声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们就要上阎老五处会齐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头点得捣蒜也似……”

 “废话!我看不见。你开门闸,大声一点!”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听见巷里有动静,就跑进来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门开了,里面滚出一个妖怪。那东西满脸蓝火,见风就长到一丈多高,直着腿跳过来。王道士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发出一声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吓得一蹦一丈多高,脑袋碰在屋檐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妖jīng出了巷口就地打个滚,一分两半,红拂和李靖从里面钻出来拔腿就跑。李靖拿着长袍,一边跑一边撕,让红拂拿去擦脸。跑着跑着,红拂站住不跑了。“郎此计虽妙,也有见不到处。”

 “什么?”

 “此计五更行之则大妙,此时城门未开,吾却投哪里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来吧!”

 洛阳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这边的地势利于攻城,战乱的年代人家老想从这里攻进来。城防吃紧时,守城的就扒这边的房子救急,把砖头木料当滚木檑石用,结果这儿就荒了。太平了几十年,这儿荒凉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断壁残垣,荒糙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这地方记在心里。他带着红拂膛进荒糙,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几只下夜班的狐狸。它们见了人就溜走了。再拐进一个院子,从后墙塌倒的缺口处跳过去,就到了一座破庙里。这庙没了半边房顶。摸着黑走进屋子,膛(同上)着地上一大堆糙。李靖打个大呵欠说:“困了,现在睡觉!”

 他倒在糙堆上,马上就睡着了,不过总睡不踏实。他背后的糙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闹耗子。过了一会,有一股气息来chuī他的脑勺。又过了一会,红拂又来亲他的脖子,吧叽吧叽好像在吃糖葫芦。然后一只胳膊就楼上来。

 李靖忽然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雾。他回来时身上裹了好多雾气。李靖瞪起眼,开口就骂:“你这贱人!要gān什么?”

 “我没想gān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过训练,什么都懂!”

 “你这yín妇!这么说你是过来人了?”

 “非然也。奴只观摩过几次,是教学示范。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时,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晓事的!”

 “呸,才说了几句人活,又变回去了。我要睡觉。”

 他滚倒在糙堆上就要接着睡,谁知红拂又来做小动作。他气坏了,翻身爬起来大吼一声:“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时,也qiáng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无可奈何。“红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话文收了去。我听了直起jī皮疙瘩!”

 “郎休如此说。奴也非乐意咬文嚼字。怎奈见了郎,奴这能言会道,百伶百俐的一张樱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钩钓鱼腮,急出鸟来也说不得一句白话,只得找些村话鸟说。奴那一颗七窍玲珑心,见了郎时也变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怜见奴是一个女儿家,纵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头抛头露面。终日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算不得数的。不争却到了郎这般一个大汉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xing感不过,奴怎不结巴!怎不发晕!奴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怜奴家,早早把这清白的女孩儿身子拿去,奴就好过也,那语言障碍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皱起眉来:“现在提心吊胆,哪有心qíng?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说。”

 红拂长叹一声:“郎,不是奴说那泄气话,你纵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脱!奴见多少少年俊杰,入了太尉的眼,却无一个走了的。吾等躺在这鸟糙房里,虽是藏得好,也只争一个早晚。郎不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时先落几日快活!似这等日后捉了去,却落一个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说:“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红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样人!嫁jī随jī,嫁狗随狗,奴是个有志气的!郎若信不过时,便把奴一刀杀了!”

 “好好,你有志气。跑得了跑不了,走着瞧。我在这儿存了一些粮食,可没想到要两个人吃,所以得省着用。早上我去那边园里偷几个萝卜当早饭,你别嫌难吃。”

 “郎的萝卜,却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摇摇头,就到外边去拔萝卜了。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chuáng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ròu,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chuáng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jīng神变得特别振作,xing格变得特别坚qiáng。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huáng。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huáng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yù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gān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chuáng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jī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jì,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láng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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