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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楼_严歌苓【完结】(21)

因为我自己对心理学的研读,所以每当她提问或暗示时,我大体察觉到她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我建议她给我用催眠术,据说它是启开人的潜意识的钥匙。被催眠的人对所有暗示都是不设防的,因此最难以启齿的心事或记忆会在催眠状态下被诱引出来。

我的美国朋友中,有一半人看过心理大夫,其中一些人是有治疗成果的。虽然我不像他们那样对心理专家的权威xing有或多或少的迷信,但我承认这类诊疗方式有助于人对自身的理解,以及对人类行为的理解。在我花了三个月的诊费后,我偶然想到,这个“TalkOut”疗法,难道不能成为一个小说的形式吗?当我的心理大夫从头到尾阅读那厚厚一本笔记①时,大概也会读到一个故事,一个用断裂的、时而用词不当的英文讲述的有关我个人的故事。

①:美国的法律不允许在此类场合用录音机,因此我的大夫用笔记形式。

当然,当我决定以“TalkOut”为小说形式时,我必须虚构一个故事,一个能成立有看头的故事。我于是虚构了这个故事,但我的兴趣都在故事之外。

——看陈川画有感

陈川是个画家,偶尔也写诗。

陈川有个妹妹,叫陈冲,演电影之余,常作诗。兄妹俩时而一同读诗赞画,或一同吟诗作画,诗和画都意犹未尽时,两人便且画且诗。

在一首表达对绘画的理解的英文诗中,陈川写道:“绘画萌生于语言哑然之处。”

读到这首诗时我想,能写出此感觉的人不仅深爱绘画,而且他必定常常在绘画中沉思默想。

这句诗道出了我心里最难捉摸的一个感觉。

我和陈川仅见过两次,是许多年前了。那时他刚从上海美术专科学院毕业不久,在jiāo通大学当教师,他和妹妹陈冲伙着一帮子朋友同来的。大家都对刚刚大量泊来的西方生活与文化以及艺术思cháo兴趣盎然,我们的话题从卡夫卡、凡·高、猫王的歌,到美国的jī蛋多少钱一打,谈得广泛却不深。那时我已看过陈川的一些画,可以说对他人的了解远远不及对他的画。

一别多年,直到我六年前着陆美国,才又有机会看到陈川的画。那次我偶然步入SantaMonica一个颇人的画廊,发现四周挂的都是陈川的画。那是个专门代理陈川作品的画廊,我在每一幅画前流连,对他的进步惊讶极了。

后来我向陈冲借过一本画册,其中汇集了陈川的画作和陈冲的诗作。画册放在我的茶几上,得闲我就捧起来翻一翻。每回看,那些画都显得更加内在,更添一层未可言喻之意。它们似乎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天真,同时也越来越复杂。就那样翻看它,一翻便是大半年。它们让我不时想起那个高个头的陈川,十分的敏感,同时又颇豪放,酷爱读书,也酷爱运动,讲一口用词jīng确的英语。据陈冲说,陈川的居处总是贴了满墙壁冷僻的英文单词。不断地,我会从陈冲那儿听到陈川的消息:他开了一个又一个画展;他引起了重要收藏家的重视并收藏了他的作品;他恋爱了,他恋爱失败了;他做了父亲,他如愿以偿地有了一间采光理想的画室。他没变多少,还是那个简简单单做人,认认真真作画,一如既往地痴迷艺术的陈川:早晨准时开车出门吃顿早饭,即刻回到画室去思考和画画,从早晨最柔嫩的阳光直画到huáng昏最成熟的阳光。听了这些,我看着陈川的一幅幅画,就看出一个向着完美求索的人、一个艺术的朝圣者所必有的苦楚。

看着陈川的《加州的小木屋》中的白房绿地,《椅子上的雏jú》中的旧椅新花,《梦的季带》中那个与梦魇撕扭的少女,我会在心里问:它们是被怎样的眼睛看进去,被怎样的心灵滤过,又被怎样的手和笔表达了?生活原来是可以这样被汲来,这样美妙地被重新配置和处理。被陈川处理过的这块,生活原形虽在,但他已不求形似,而力求神似了。

每个艺术家都希望通过自身来注解生活,来表现(而不是再现〕他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陈川的注解是真诚而动qíng的,他以他的画笔和色彩注解一种偶然:光和影、气温和体温、风和呼吸、梦和现实,突然融汇在一个点上,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也再不会出现的点上。陈川捉住了它:一个欢乐和伤感的和弦,一个绝妙的qíng景jiāo叠而发生的瞬间休克。陈川的内心,被多少如此极美的休克所折磨!陈川的母亲向我讲起过儿时的陈川,说他曾经是上海少年划船队的队员,一次折断了手臂,他却不吱声地忍着痛,每天仍去参加比赛前的训练。他知道对运动员来说,停止训练就意味着退步,甚至淘汰,他的坚韧和耐受能力是成年人都难以想象的。母亲还说起过陈川童年的其他故事:八岁的他背着画架,独自徒步去动物园写生。陈川似乎对于此类远征十分习惯,他还时常步行穿过整个上海,只为了省下车费去买几张绘画的纸张。不得已的吝惜使他从很早就非常在意纸面上所留下的每一笔触,以及那每一笔触所能表现的极致、所能达到的饱和。

现在他成年了,正在成长为有着独特画风的成熟画家,早年的坚韧、“吝惜”,以及那些隆冬和酷暑中的跋涉,都潜藏于那些静极的画面中。画如其人,画的xing格成了人的xing格的延伸,那些笔触的层面是凝练的,然而层面之下,是那样的丰满和丰富,无论深处有多澎湃,表层却是静,静得惊心动魄!

这不也像那个有点拙口笨腮,不太长于语言,却满心是表白的陈川吗?

对了,就是那个静出来的“空”,陈川画中的空是最让我感触、发我深省的东西。是某处响着蜂鸣,某处萦绕着歌声,某处有渐渐深沉的钟声的那种空。那空在一束gān净的斜阳里,在光线中活泼飞舞的尘粒中,是VirginiaWolf(TotheLighthouse)式的空……那不再有匆匆捻动纽扣的手指的空壁橱,那曾经奔忙着脚步的空楼梯,那过去是银器玎玲的空餐室,那从前是绸衣窸窣的空糙坪……

同样的或相似的,陈川那深绿的、灰色的“空”也留下了极浓的怀旧qíng感,怀旧是那个抛掷白丝巾的女孩:“什么失落了,什么一去不复返了;怀旧成了那一束弃于农庄前的玫瑰,还带露水,还带刺鼻的新鲜气味,却是无以寄托,无以施予;还有那个拧身而卧的少女,恬睡了,也那样任xing,许久前一个秘密的遗憾,只有梦能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画中的一块块空间留下了人的感qíng和动作,那是人的空缺,而不是灵魂的空缺。人的灵xing充斥在这空间里,看着这些画面,我像是读VirginiaWolf那样微微心痛:这样又甜又苦的qíng致、景致怎么如此似曾相识?这童话与哲思的调和怎么就这样击在我天xing的某个痛处上?一刹那,我怀恋极了……

那个时刻我真想告诉陈川,他竟发现了最重要的:那形之上、形之深处的形态,以及神态。我却没有告诉他,我多么怕我的一口外行话,一脑子对“抽象”、“写实”的无知让陈川啼笑皆非,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向那一块块“空”注目,它的美在于总有一瞥不知从何处来的目光在上面掠去掠来。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告诉陈川,我对他作品的这番感想,我们都太忙了,打电话到他那里找陈冲,竟也尽快绕过对方,怎么会这样忙?连陈川买车也要买跑车,连他来旧金山,在妹妹家客宿,我们也难约出个共同方便的时间长谈。忙得这样,才觉得陈川的“空”太好了,太人道了。它让我回首,看见了我们童年那些呆瞪眼的午觉时分,那些无所事事以至无事生非的暑假,那张断裂的唱片转得忽高忽低,重复着一段莫扎特,那奢侈的无聊,糙地上一片阳光就够我们一个下午的消磨,一块开着小花的原野就足够让我们忘记回家。

陈川毁掉了许多画,是因为他的不满足而一遍遍去画某个局部,最终那局部不可收拾,使整个作品报废了。心里有,笔下无;心到了,笔怎么也不到,这种时刻,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太有同感了。而我,只认为手永远满足不了心,心太易变、多变,即使手已十分的敏捷,心的期望将又会涨上去。只能让它去,尽善尽美只是说说而已。而陈川却宁可一个作品不存在;它若存在便应起码在那一刻让他心满意足。对于陈川,完美是一个作品存在的起码标准和理由。不知他可懂得,越是追求尽善尽美,对理想和现实的距离越是不能忍受,越是不能妥协,也就越是痛苦。

然而,人能够没有理想吗?我们今天的一些人已穷到了只剩钱了。理想二字在我们的字典上,已经被磨损得要消失了。满腹心事的陈川却沉吟着,怀疑着,他想把曾经有过的,将来必定也会有的,调在他的色盘上,画给现实的我们。

头一次见到陈冲时,她还是个地道的孩子。那是在上海的锦江宾馆,我父亲在那儿包了间房写作。陈冲当时十八岁,刚得了“百花奖”。她梳两根短辫,在两边肩膀上甩来甩去,更显得她好动,是孩子气的那种好动。她穿一件米色的细灯芯绒衬衫,下面配一条同样布料、色彩、式样的长裙子,是牛仔风格的,一看就和街上流行的花红柳绿、烫头发区别极大。我刚说她的衣着别致,她马上告诉我:“这是自己做的!”

她哥哥陈川也马上补充:“我妹妹穿得最破!”

我懂他的意思是指朴素。我当时还是一个女军人,一条军裤加一件便装衬衫,辫子盘在头上,似乎与陈冲的朴素做伴儿。

其实在见她前,有关她的故事就听得不少了。我的继母俞平也是位电影明星,恰和陈冲在《青chūn》中同时担任主角:“一个演军医,一个演小哑巴亚妹。那是陈冲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她的成名作。我的这位妈妈回家来总讲到陈冲。她说:“没见过这么灵的小姑娘——从来没演过戏,导演一说就明白,戏马上到位!比那些在电影界混几十年的人qiáng太多了!”也谈到她的其他:爱读书——有空就捧一本英文书,一个人躲着,嘴里叽里咕嚕的。还有就是爱吃零食——身边总带个饼gān盒子,里面是话梅、糖果,只要一听这只盒子响,大家都逗她:“好哇,陈冲,逮着你啦!又吃什么呢?”继母的总结是:“才十五岁,完全是个孩子嘛!再懂事,书读得再多,毕竟是个孩子!”

当时我联想到自己,十二岁进军队歌舞团,军纪严明,绝对不能吃零嘴,加上那几块钱军饷也实在买不来什么高级零嘴,我就把一只信封装了白砂糖放在军服口袋里,再放一把小汤匙,实在馋了,就舀一匙砂糖飞快填进嘴里,再装着没事似的东张西望,偷偷吮吸着在嘴里慢慢溶化的甜。因此我听到继母讲到陈冲吃零嘴,就有了一份非常的理解。当时中国的国qíng造就了一批早熟的孩子,而孩子总不可能泯灭孩子的天xing。

成了“百花奖”影后的十八岁的陈冲仍是童趣十分。她很少有安静的时候,在宾馆的房间里,一会儿坐沙发上,一会儿又坐地毯上。一听我爸录音机中的古典jiāo响乐,她马上建议:“咱们来跳舞吧!”她将音乐换成了“披头士”,即兴地跳起来,又是转,又是跺脚,还不断煽动我,“来呀来呀,你不是跳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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