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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7)

  “我来看看院子要不要垫垫……”她用手巾抹了抹脸上的雨球。“这雨老烦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铁梨花又往桌上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来吧,先吃两口。栓儿的伤好了没?”

  “好多了,不用拐杖了。今天还出去了一趟。”

  “可不敢淋雨。伤还没长上呢!”梨花说。

  “他会听我的话?”凤儿一撅嘴。听上去她委屈,其实她是为一个主意大的男人得意。“我跟他说,今晚我过来陪我爸住。他一会儿也过来。”

  “这窑塌不了,你俩跑来干啥?”

  “雨下得愁人。真塌了窑再往这儿跑不晚了?”凤儿说,“爸,秋天有这样下雨的吗?”

  “稀罕。”天赐说。

  铁梨花抽了一袋烟,起身收拾碗筷。天赐想说,你一个饼也没吃呀,但又不想说。他不愿意老去点破她的心神不宁。他感觉她一定有事瞒着他。一定是跟钱财有关的事。他帮不上她,瞎劝只能给她添心烦。

  “东头的李家——就是我那学生李谷水的父亲,这两天买了几亩地……”天赐说。他心里后悔,不该这样试探一个聪明透顶的女人。他无非想提醒她,实在还不了那笔顶壮丁的钱,不是还有地能变卖吗?还值得她愁成那样?

  “李谷水家早就想买那几亩水浇地了。”凤儿说。

  铁梨花果然烦了,冲天赐提高了嗓门:“我买那些地是为什么呀?为咱们都能做安全的正经人。我爹就是一生没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干那叫人瞧不起的事。我置下这点地容易吗?还没咋的就卖!今天能卖三亩五亩,明天就能卖十亩、八亩!卖了又怎么办?我领着你们敲疙瘩去?体面人凭什么体面,就凭脚跟稳稳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赐不做声了。他心里承认她是占一半理的。凤儿也不敢做声,她早明白这位梨婶子心气高,性子要强,主意大起来是个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儿和牛旦都敬她惧她,自己父亲也让她三分。

  铁梨花走了之后,凤儿翻了翻学生们的大字功课,拿出红墨,圈点起来。学生们的大字都写在旧报纸上,家境好些的用黄表纸,批改了不到一个钟点,她眼睛就发花。她把父亲的洗脚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脚、替他拉好蚊帐,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窑院一点风声也没有。她想栓儿怎么也该回来了。栓儿临走前说贩的一批烟叶到了,他得去看看货。

  凤儿一觉睡醒,栓儿还没回来。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层汗。坐了一会儿,听见窑院的大门轻轻开了,又关上,她的心才落下来。

  她的房门外有人敲。敲门的人叫道:“凤儿,开门。”

  凤儿听出是铁梨花的声音。她赶紧起来,把门打开。铁梨花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婶子您怎么来了?”

  “怕你胡思乱想,心里怕呗。”梨花笑笑,走进凤儿做姑娘时的闺房。“你放心,栓儿是让生意给耽误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儿一块儿去的。”

  “牛旦哥也做烟叶生意?”凤儿问道。她的神色告诉梨花,她从没听栓儿或牛旦提过呀。

  “外头有月亮了呢。”铁梨花说,“你睡吧,我听着门。”

  “睡不着。”

  “不相信婶子的话呀?”

  “那您知道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吗?”

  梨花从窑洞墙壁上掏出的一个小方柜里取出针线筐,里面还有凤儿做闺女时没绣完的鞋面。她把油灯点亮,火头捻大,接着凤儿的活儿往下做。

  “睡吧,啊。”她见凤儿两只眼就是不放过她,便笑起来:“要是这俩小子逛窑子、下赌窑,我替你用这针扎他们!”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去哪儿天亮前也会回来。”她为了省灯油,把灯芯捻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扎一针。“这么跟你说吧,凤儿,栓儿是怕你婶子还不了债——先欠了人家张老板一大笔钱,又欠了保长一大笔人情。在保长眼皮子下调包,保长他凭什么给你那么大担待呀?保长没事还想揩你三两油呢!他帮你蒙混,让个逃兵油子替牛旦儿充军走了,他不会跟我少要酬劳的。栓儿和牛旦就是替我弄这笔钱去了。”

  凤儿更狐疑了,追问道:“您说弄钱,啥意思?上哪儿能一下弄这么多钱?”

  “上死人那儿呀!”

  凤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梨花婶子在灯光下气定神闲,一针一线地往下走:“闺女,你以为婶子靠那几亩地能盖起那么一院瓦房?”

  凤儿不是狐疑,而是惧怕起来。

  “婶子十年前就没拿过洛阳铲了。手再痒痒也不去碰它。不单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儿碰它。要不是这回欠了债,说破天我都会拦住这哥儿俩。欠钱的这两个人,是绝不能欠的。”她从鞋面的刺绣上抬起眼睛。“凤儿,事先没跟你说,是婶子我的过错,你千万别怪罪栓儿。”

  “栓儿娶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凤儿上了当似的,并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听我说:栓儿答应过我,他娶了你之后,再也不去拿洛阳铲……”

  “人家把这种贼看成最下贱的一种贼!”

  铁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别人骂没这么痛,挨这个年轻女娃——一个她疼爱、器重的女娃的骂,她头一次感到卑贱。

  “你就冲婶子来吧,别去说栓儿,啊?”

  凤儿看着梨花的脸,她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简直宛若别人:不是那么冷艳、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头刚产驹子的母马。

  铁梨花决定亲自挂帅探墓,是在征兵的人把彭三儿带走之后。她的突发奇想让她下了这个决心。顺着干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处石头滩上,她证实了自己的奇思异想。她记得父亲念叨,县志上记载了道光五年的一场暴雨,山洪冲了五十多个村子。那时这条古河道的水势一定很大。石头滩是它改道时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头冲下来,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处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经过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这条又窄又浅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时才会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现在的河岸找到巡抚夫人的墓,当然白搭工夫。明朝这里还是庄稼地。她找了两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还是雨水帮了她的忙,从山上下来的水自然而然显出一条地势低洼的河道。山势徐缓,但远处的山埂大致形成一个美人榻的形态,北边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亲从书中读到的有关这位巡抚夫人生前习性之一,那就是长期卧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应该能看出这个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头”的方位,铁梨花果真找到了几棵桑树。大部分桑树已经死了。最后一代守墓人迁走后,没人护养,桑树在缺潮气的地方不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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