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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47)

  记者见了葡萄之后,也没兴趣报道了。她开口便说模范顶屁用,炼钢照抬她的大锅,亏她躺到锅里才没让他们把锅砸砸,炼成一疙瘩废物。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后来许多公社派人来和葡萄取养猪的经,县里觉着不把她的养猪事迹报上去对县里是个损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个县模范名额,就要往省里去。县组织部长蔡琥珀一听王葡萄代表县里要到省上去参加模范会,赶紧派人把她的资料从地区往回要。这时地区丁书记已经知道了王葡萄,说这个模范哪一点儿不过硬?她不说虚话光干实事怎么就是落后?王葡萄这才正式进入了省模范大会的名单。

  史春喜听了这个消息亲自上猪场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说话,要不就教她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了得,在省里传出去都够得上右倾言论。马上让人想到他这个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见猪场大门紧锁,便从拦马墙往下看。葡萄正在下头的天井窑院里出猪粪。猪场的窑院又大又齐整,还是他哥史冬喜领人挖的。院子边上种了牛皮菜、木樨,墙上爬着扁豆、丝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长,长得快的东西。他笑着喊下面的葡萄:“咋不开门?我还当没人哩。”

  她把锹拄在胳肢窝,也笑着说:“我不开门。”

  “为啥?”

  “你是来端锅不是?”

  “炼钢炼完了,谁还要你的锅?”

  “炼完了?大炮造出来了?明天你们炼啥哩?我敢开门?”

  “你就让我在这上头和你说话?太阳老晒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史春喜呀,你又犯贱了,这不是和她打情骂俏吗?心里想着,嘴巴又来一句:“你可真舍得这么晒我呀?”

  她没个正经,村野女子和男人过嘴瘾的样子全出来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说:“我可是舍不得。”

  说着她又干她的活儿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当上省模范的事说给了她。末了他说:“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上回是乡里的,这是全省的,在郑州住大旅馆,吃好伙食还有杜康酒!”

  她把粪倒进了化粪池,扬起头,撩一把头发说:“有黄河鲤鱼没有?光听说了,还没尝过。”

  “那还能没有?你可不知道,为了你这个模范名额,我几夜都没睡觉。”他等她问为什么不睡觉,她却不问,只管干她的活儿,“知道为啥?你去年的发言差点把你自个儿毁了。那些话不单不模范,那是落后、消极。这回费气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谁说我不会在大场子说话?”她一拧脖子,还恼了,“我啥时怕过大场子?人越多我越说,我人来疯!”

  “那种大场子你见也没见过。再说不是啥话都能说的。”

  “那啥话不能说?”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听听。”

  “这哪是一会儿半会儿能教会的?我得给你写个讲稿,教你念熟,背在心里。这个模范会了不得,省里领导要参加呢。还要选出全国模范进北京呢!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眼睛盯着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个背影和他十五六岁看见的一模一样,又圆乎又细溜。她蹲下身去,他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渍,又长又直,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说不定她是个傻女子,她男人没开过她苞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么尿成“一条线”了?……

  她听他说完,站直身子说:“这么费气我才当上了模范?”

  “不单单我费气,蔡部长也费了不少气……”

  “你们咋不来问问我再去费气?那不白费了?我又不去省里。”

  “开会你不去会中?模范都得去!”

  “我不当模范。”

  史春喜没反应过来。她说上一句话时身体又已经弓下去了。他问:“你说啥?”

  “谁爱当当去。我可不去省里。”

  春喜还想说什么,葡萄大声把他堵了回去:“你们一天也别想叫我离开猪场。谁知道你们会进来干啥?今儿砸锅去炼钢,明儿抓我的猪娃拍相片儿,我一走,你们还不把它们杀杀,卖卖?”

  春喜气急了:“谁敢杀社里的猪?”

  “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我高低不去省里当你们的模范。”

  史春喜想,谢谢老天爷,她幸亏不想当模范,不然她去了省里说“你们不把人当人”,祸就闯大了,是给他这公社书记把祸闯大了。他也谢天谢地,她这一番蠢话蠢举证实了她无可救药的愚蠢,史春喜这下不必担心自己再为她发迷怔。

  她晚上把这些话讲给二大听。二大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这张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团子给了二大,自己喝掺着野菜的面汤。食堂已经通知大家,麦收前粮食不够,得凑合到麦子下来。二大去年回来,叫葡萄买了两只羊,现在每天早上都挤下一点儿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换一口绿豆面或扁豆面,最不济也能换几把山药蛋。羊好喂,从猪场带些木樨也够它们吃了。二大这晚吃着菜团子又说:“还有河哩,从草到虫,到鱼到螺蛳,就吃去吧。咱这儿的人笨,吐不出鱼刺,骂鱼腥臭。”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笤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拦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张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撅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呗。打日本的时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咋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

  陆

  葡萄晚上把网拴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条半斤重的鱼。二大和她瞅着鱼发愁,不知打哪儿下手拾掇它们,也不知鱼该怎么做熟。两人把鱼翻过来拨过去,掉下几片鱼鳞来,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时看见母亲收拾鱼的情形。她用手指甲盖逆着鱼鳞推上去,鱼鳞给去掉了一行,露出里面的滑溜溜的嫩肉来。他俩对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盖把五条鱼的鳞刮净。地窖里腥得二大气也紧了,喉头收拢,肠胃直往上顶。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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