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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48)

  “咋做熟呢?”葡萄把鱼尾拎起,偏头看看它们。

  “搁上水煮煮?”

  “多搁点辣子?”

  “有酱油可就美了。老没吃酱油了。”

  “有酱油啥都吃着美。”

  在大食堂入伙,各家的锅早交出去炼钢了。油瓶挂在墙上,灰土长成了毛,拿起来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来。二大想了会儿,找出根铁丝,把鱼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烧着,火两边放两个板凳,又把穿鱼的铁丝系在板凳腿上,鱼就悬空在炭火上方。一会儿鱼尾给燎着了,烧成黑炭,鱼身子还在嗞嗞冒血泡。二大把它们重穿一回,让铁丝从尾巴上过去。不一会儿响起了鞭炮,两人都往后窜,再看看,是鱼眼珠给烧炸了。二大笑起来:“日你奶奶,想吃你这一口肉,你还放个响屁吓我!”

  十个鱼眼珠响成五对二踢脚。葡萄和二大好久没这么笑了。笑得连花狗叫都没理会。听到打门声两人才收敛声气。

  “谁?!”葡萄问。

  “我。”外头的人大声说。

  她听出是史春喜的声音。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后是满头雪白头发的脑袋沉进了地窖。她说:“恁晚啥事?”

  “来客了?”春喜在外头问。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调笑的音调,一边往台阶上走,“等我给你开门!”幸亏墙头加高了。一般拦马墙齐人肩,伸伸头就能看见下面院子。还是当年和他春喜一块儿烧砖砌高了墙头。她拉开门栓,见他披一件带毛领的棉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里让:“你不算客呀,想啥时来就啥时来。”

  史书记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把握得很,绝不会跟她有半点麻缠。现在见她穿着那件补了好些补丁的洋缎小袄,身上马上就活了。他浑身发烧发胀,脸还绷得紧,一口气把地委书记坚持要葡萄去省里参加劳模会的意思说了。他不让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时就知道离她太近他就发迷怔。

  “我不去。我和你说了,谁爱当模范谁去。”葡萄说。

  他眼睛往院子里、屋里看了一遭、两遭、三遭,嘴里却说:“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谁去谁都得去。人家是地委书记。”

  “地委书记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说你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团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没说完她自己乐起来。

  春喜已经下了台阶,站在院子的桐树下了。“嗬,在做鱼呢。”他看看那串黑糊糊的鱼,笑着说,“咋不把鱼肚子剖开?下水得取出来。我在部队见过炊事班拾掇鱼。”

  “我可爱吃鱼下水。”她嘴巴犟,心里却一开窍,原来鱼下水是要掏出来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藏了个男人在屋里。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搓搓,一边笑着说:“别躲啦,出来吧,我都看见啦!”

  葡萄问:“你啥意思?”她抹下脸来。

  他想她恼起来的模样真俏。“你那墙修再高,能挡住我这个军队里专门爬电话杆的?我听见这院里有人说话,有人笑哩!”

  葡萄真恼了,指大门说:“滚。”

  “他能来我不能来?”他眼睛戏弄地死盯着她。

  史书记恨自己恨得出血:看你轻贱得!她也配你?!她脱光了给你,你都不稀罕!你这么招惹她算干啥?

  “他就能来,你就不能来!”葡萄说着就伸手来推他。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使劲往台阶那里搡。他也恼了,怎么她还像几年前那样对他?他已经是公社书记了,是全县、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轻有为的公社书记,哪个年轻闺女不想让他抬举抬举?她还把他往外赶?他挣开她的手,兜住桐树转了个圈,就往她屋里去。她藏着个谁呢?五十个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锅里炼炼,也炼不出一个史春喜这块钢来。

  他进了她的屋,里头漆黑。他从大衣兜里抽出手电就照,鬼影子也没有。他进来之前明明听见有男人声音。

  这时葡萄在他身后说:“柜子里哩。”

  他觉着堂堂公社书记揭人家柜子好没趣,她“噌”地一下挤开他,“噔噔噔”走过去,拉开柜门。就是这个柜子,当年作了葡萄的工事掩体,把十七岁的春喜抵挡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柜子,上头雕的梅、兰、竹、菊工法细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时葡萄硬是把这柜子要到了手。春喜那时还小,不过对这柜子记得很清楚。柜子里装的是几斤麻和一包没纺的花。

  “人家书记看你来了,你还摆架子不出来?”葡萄对着一包棉花几斤麻说道,斜刺刺给了春喜一眼。

  “谁看呢。”他好没趣。

  “咋能不看看?寡妇不偷汉,母鸡不下蛋。”

  “我是来和你说开会的事。正经事。”

  “可不是正经事。”葡萄拿那种不正经的眼风瞅他。

  “地委书记和你认识,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书记说,打日本他就来过你家,弄钱弄粮。他说还请过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没告诉我?”

  “地委书记比你官儿大不?”

  “敢不比我官儿大?”

  他没见过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炼钢铁的时候连小脚老婆儿都知道地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儿。这么愚昧他怎么还是把她搂住了?他这时在她后首,看着她梳头没梳上去的几缕绒绒软发,打着小卷儿,在她后脖梗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身子已在他怀里了。他心里啐自己,你贱呀!就配这种愚昧女人?

  她也不动,不挣不蹦跶。脸对着大敞肆开的柜子门站着,任他在她背上来劲,劲头太猛,他一阵阵哆嗦。他的手电熄了,他已和她脸对脸、怀对怀。

  他的手又成了十七岁的手,伸进她旧缎袄下面。十七岁那时他的手想干没干成的事,这时如了愿。他的手给摸到的东西吓了一跳,缩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汉的手了。这一对东西咋这么好?让他明天不当书记也愿意。他的手马上就又饥了,要更多的。它开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点叫出来:她推我搡我是装蒜呢!他闭上眼,手给淹没了。说不定这女子真是闺女身,自己身子馋成这样她都不明白。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捡大衣时,捡回手电。要是闺女身手电能照出来不能?他半懂不懂。

  “别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床上,以为自己惊得问了一声:你说啥?!其实他什么声音也没出。

  “上来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长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个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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