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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52)

  他走出包子馆,坐在门口的地上。十来个讨饭的朝他伸出脏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来再走。刚一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脚踏云,他想,可别揣着钱饿死。他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一拐,拐进一家酱油香味扑鼻的店铺。一个大坛子上写着:甜面酱。一个“甜”字,一个“面”字,让他把甜面酱到底是什么东西全忘了。他就冲着那“甜”和“面”花了两块五角钱,买了半斤甜面酱。他走到一个背静的小巷,两头看看没人,打开甜面酱的盖子,三根手指进去捞出一把酱,舌头便上去舔。开头两口还不觉得什么,不久那咸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头都咸硬了。他整个脸挤作一团,把那口酱硬吞下去,硬了的舌头却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顶,“哇”的一声,他吐了出来。看着地上一摊酱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钱。

  谢哲学浑身发软。看看天色,有三四点了。再不赶车回家该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赶车脚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点子时就会走着走着冷不丁站住。好点子是火车。火车上的饭一定不要粮票。火车上都是南来北往的人,它收哪个省哪个市的粮票呢?它肯定没法子收。谢哲学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在关键时候会用知识和逻辑解决问题。

  他到了火车站问一个警察,火车上吃饭要不要粮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点的车。正是开晚饭的时间,他吃了晚饭,车也该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车站了。他只有二十块钱了,买了火车票可能不够好好吃一顿晚饭。所以他问一个检票员,能不能放他进去接人。检票员头一摆:买月台票去。月台票只要一角钱。他还剩十九块九角,足够吃了。过去火车上有糖醋排骨盖浇饭,有肉丁豆干丁盖浇饭,还有最便宜的肉丝白菜盖浇饭。他一样一样回想,在脑子里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贵的糖醋排骨呢,还是吃两份最便宜的?他决定不吃糖醋排骨,那东西靠不住,什么排骨?万一是斩碎的骨头,上面没挂什么肉,就糊上一层稀里糊涂的甜酸汁子,那不太亏?越是靠近吃的时间,他越是虚弱。爬上火车时两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来,提上去。

  车开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卖饭。他问坐在长椅上的旅客,车上一般啥时开晚饭。

  回答说早开过了,节约粮食,一天两餐。第二餐是下午四点开的。

  谢哲学手把住长椅高高的靠背,眼泪流了出来。

  “大爷,您怎么了?”一个旅客问道。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太伤心太失望,也太饥了。他摇摇头,顺势滑下去,坐在过道上,脸埋在两个手掌上,尽量安静、不碍人事地把泪流完。旅客们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白头发和一只手拿着的眼镜明白他在闷头大哭,他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来了列车员。

  列车员上来就说:“起来起来!马上要扫卫生,你这样坐地上算啥?”

  他实在站不起来,也不想让人看他哭红的鼻子眼睛。

  列车员问:“你去哪儿?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头了。一生本分的他到六十岁干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听列车员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灵便了,不然开了窗子就跳车摔死。

  “有票没有?”列车员用脚踢踢他屁股。

  旁边的旅客说:“这大爷肯定病得不轻。”

  “没票?没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让你走。”列车员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了两个乘警。乘警没什么话,一人拽一条胳膊就把谢哲学拽走了。

  谢哲学只是盼望头低得把脸全藏住。藏住脸一火车人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乘警带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想,这是在让他游街哩。那时让孙怀清游街,他不出门去看,也不叫媳妇和小荷出门。他觉得让孙怀清吃颗子弹算了,那样多仁义。火车上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长。他没数数,一共走了多少车厢。假如他数的话,会发现不过才六节车厢。到了乘警办公室,其中一个乘警说:“耍赖,是吧?”

  谢哲学不吱声,他觉得承认或抵赖都会延长这一场官司。

  “去哪儿?”另一个乘警说。

  他更不能吱声。要说去史屯的话,他们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书记的老丈人让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来。

  “你是哑巴?”头一个乘警冷笑着问。

  他赶紧点点头。但立时知道头是不该点的,十哑九聋,装哑就得装聋。

  两个乘警果然笑起来。

  “你要是不开口,我们只好送你到总局去。车到西安你就跟我们走吧。”

  他看着两个警察一模一样的黑布鞋,然后又看他们腰上别的手枪。他们的手又黄又瘦,也是半饱半饥的人。他一直没看两个警察的脸,到了第二天上午,一个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饭上头盖着炒洋葱,他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刚上班的警察,昨晚那两个去睡觉了。他吃了一辈子不知洋葱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饭噎在他喉咙头,他得停下来,等着它唿嗵一下落到肚里,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凉,一口饭掉进去直起回声。他不管他们给他送哪儿去,他此刻一个人只剩了一张嘴,只管张、合、嚼动、吞咽。

  下午一顿饭之后,火车到了西安。他整个人让洋葱米饭暖着,肚里揣了个小火盆似的,一点儿不觉冷。就在那不生炉子的拘留室坐着,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里有男有女,捉虱子的、睡觉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谢哲学是惟一靠着墙便睡着的人。

  一觉醒来,正是半夜。第一个念头在谢哲学心里露头的是:现在我可是成了蹲过号的人了。旁边的鼾声高高低低,他这辈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强盗在一个号里打鼾,还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妇这会儿把女儿叫到家来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满世界在找他,手电筒、狗叫、人喊,周围五十个村子这一夜算给闹腾坏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老实斯文的谢哲学给当扒手正关着呢。

  说不定史屯公社还要开他斗争会。现在在队里的柿子树上摘个柿子,叫人看见都得开斗争会。开斗争会又让他的乘龙快婿露一手,对老丈人也要讲究原则,绝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里孩子的姥爷。

  他叫起来,说他要尿。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警卫说:“那不是尿桶吗?”

  谢哲学说:“这屋里有妇女哩。”

  警卫说:“妇女都不嫌你,还把你个老棺材瓤子脸皮给嫩的!”

  谢哲学说:“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出去尿,我可闹人啦?”

  警卫只好打开门,哈欠连天地跟他去院子那头的厕所。

  过了五分钟,警卫在外头问:“你是尿是屙?”

  谢哲学在里头答道:“屙。”

  过了十五分钟,警卫又问:“咋屙这么慢?”

  里头没应声了。

  又过五分钟,警卫进去。老头儿用裤带把自己吊在横梁上。他一辈子顾脸,这时两个手还耷拉在裆前,徒劳地想遮住那块从没见过天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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