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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53)

  谢哲学的尸首是三个月后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没有顾上打听,他究竟怎样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鲜,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带了一群老汉老婆儿去做伴。老人们都不抗饥,头一天还见谁谁在院里晒太阳哄孙子,下一天就挺在门板上了。

  孙克贤的老伴死了后,他就念叨:“你看他还非不死!你看一口汤就能让他存住一口气!他活着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没啥说的,就是他儿孙日后良心老沉。”

  他这是替他儿子们在说话。

  他的大儿子孙怀玉听着太刺耳,啐他一口说:“谁掐得动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药呗。”

  孙克贤接着唠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呀,有那胆也舍不得呀。他是废物囊揣,舍不得药死自个儿,舍不得那五斤白面呀!”

  孙怀玉一听,腻味坏了。孙克贤知道孙怀玉一直藏着五斤白面,要到最难的时候才吃。孙克贤老伴快不行的时候,孙怀玉和他媳妇说:“不中咱用那白面给妈搅碗汤吧?”他母亲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说她好着呢,就像他们这样五斤面都存不下的败家子,搅了面汤她给它泼地上。那天半夜,母亲就去了。

  孙克贤一辈子尖脸高鼻,现在脸肿成了罗汉,两眼一条缝,鼻子也平了。他见儿媳妇真把面拿出来,背着儿子要给他搅面汤,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个孙儿孙女都不出门了,以为马上能喝上面汤,儿媳轰他们:“面汤是给你爷喝的。看你爷肿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还见个坑在那脸上呢。”

  孙儿孙女们懂事地都站起来,躲出去,叫他们爷爷心安神定地喝汤。

  孙克贤笑笑说:“别搅汤了,我喝不下。”

  儿媳说:“怀玉下地去了。”

  孙克贤脖子一梗:“我怕他个龟孙!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汤。”

  儿媳为难地在厨房里打转,酸红薯叶早掏完了。儿媳又转到村里,转到街上,回到家手里拿着用头巾兜的白土,告诉公公,好多人家都说这东西烙饼吃着不赖。孙克贤的儿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儿子回来给她摔。小儿子前几年还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韧又光。她学着村里人把白土擀开,擀成一张饼,放在锅上烙。幸亏怀玉落后,她家的大铁锅才没献出去炼钢,不然也得像其他人家一样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伙,她家也去哄抢伙房的厨具,但什么也没抢到。

  她把锅在灶上慢慢转,这白土的烙饼也看不出生熟,也闻不出焦没焦。孙克贤在窑洞里问:“做啥呢?恁香!”

  “还不知做熟做不熟。”儿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一九四二年我吃过那东西。”

  “咋不黄呢?”

  “它不是面,黄啥?”

  等第一张饼烙出来,三个孩子都回来了,无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润起来。孙怀玉这时从地里回来,带回一把锅盔草。草才冒头,已叫村里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们,又看看锅里白得可怕的烙饼,问他媳妇:“咱敢吃这不?”

  “敢吃!”他爹在窑洞里面答他。

  媳妇说:“都吃哩。就这一点儿还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还得还人哩。”

  她一边说一边就来提溜锅里的饼。刚把饼拎起来,她“哎呀”叫了一声,饼落在了地上。孙怀玉看她甩着手,龇牙咧嘴。

  “手叫它烧了,比炭还烫!”媳妇说。

  孙怀玉把媳妇的手一下捺在水缸里,等拔出手来,手指上两个琉璃大泡。媳妇苦脸笑道:“忘了!他们告诉我,这土是做啥耐火砖的,可吸热,不敢用手抓!”

  这天午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吃着白土烙饼。白土里有盐碱,烙熟后香喷喷的,孩子们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怀玉媳妇不叫他们吃了,说看明天屙出屙不出再吃。她见孙克贤抖得厉害的手伸向下一块饼,吞吐着说:“敢吃那么多呀,爹?”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饼往嘴里填,吞咽的声音很大。吃完第二块饼他说:“这东西吃着是不赖。”

  第二天天不明,怀玉媳妇和史屯一群媳妇上路了。离史屯十来里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厂,那里堆着山一样的白土。她们翻过墙头,用两手扒拉,把带来的粮食口袋灌满,扔出墙去,再一个拉一个地翻出墙来。一袋白土比一袋粮食重多了,她们到下午才把偷回的白土扛到家。路上有一个新媳妇走着走着坐下了,说她得歇口气再走。等她们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妇一直没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爷把她背了回来,已经没气了。

  各家都飘出烙白土饼的香气。孩子们高兴了,像过去年景好的时候吃油馍一样,拿着白土烙饼到街上吃。狗们过来,他们便赏狗几口。吃了一阵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妈都把孩子搁在膝盖上,扒下裤子,用扁树棍捅进去掏。孩子们一挣一闹,她们就吼叫或者在那些屁股上拍几巴掌:“不叫掏就跟孙芙蓉的爷一样憋死!”

  孙芙蓉是孙克贤的孙女。

  孙克贤的肚皮叫白土烙饼撑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点子。开始孙怀玉要给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过肚子还是一面大鼓。孙怀玉把他用独轮车推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阵鼓之后说:“得往县里送。”

  孙克贤说:“别送了,没事,叫我好好放俩屁就行。那东西吃着不赖,要搁点油就好了,屙着就不会这么费气了。”

  公社卫生所的卫生员用肥皂水给他灌肠。灌了肠在他肚子上捺、挤。孙克贤成了叫驴,叫得地动天惊。叫了一个多小时,他死了。

  孙怀玉回到家就把五斤白面找出来,扔在桌上,大骂他媳妇,叫她立刻给做熟。他媳妇哭哭啼啼的,把面倒进盆里,端到厨房去。他马上又追进厨房,说他一口不吃,全叫孩子们吃。

  媳妇说:“你不吃,你干活儿哪儿来的力气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还不够呢!”孙怀玉凶狠地回她。

  “那你饿死,俺娘儿几个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里倒。

  “他们人小,饥不了多久,就让他们吃吧。”

  “你不吃,我们都不吃。谁也不吃。”

  “你别逼我揍你啊。”

  “揍了好。揍狠些。省得你死了我想你。”

  孙怀玉和媳妇哭成一团。他哄她:“锅盔草都长出来了,就快出头了。别把咱孩子饿出好歹来,叫他们吃吧。”

  媳妇说:“能觅食的老鸟饿死了,孩子多一两口迟早不还是个饿死?”

  过了三天,五斤面还是五斤面。

  孙怀玉没力气跟他媳妇斗嘴,哼哼着说:“蒸几个馍,熬点汤,俺们把那五斤面吃了。”

  媳妇说:“谁知啥时是最难的时候?光绪三年的大旱,人肉都吃!再挺挺。挺到最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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