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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75)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绝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儿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斧斧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三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像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褶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儿在葡萄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三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三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干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儿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分?”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跷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跷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跷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其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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