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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76)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势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儿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儿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蹋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绝不是在糟蹋她。她是惟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惟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瘊子上,和那瘊子玩了一会儿。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回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儿。村里传的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儿像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儿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儿?”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儿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像,他就像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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