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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_严歌苓【完结】(18)

他的直觉非常好,也算得上心狠手辣,所以在他把公司搬回北京时,资产的数目又多了一位数。他还是吃自己做的面条,住一套舒适而不奢侈的房子,自己给自己当司机,开一辆灰头土脸的吉普。李欣没有再出现,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再出现。他太信赖自己的意志了,它坚qiáng到了能承受无期的等待,能把白日梦变成真实。

和北京疏远的雪又飘落起来。但这是一场可怜巴巴的雪,下到地上就被千万双脚踩黑了。温qiáng坐在方向盘后面,眼前是北京的冬天和刚刚进入的二○○四年。新年了,他奇怪自己怎么尝不出新的滋味来。路上的雪让那些从东北、西北、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川……的脚踩得成了黑色糊糊。这黑色糊糊由那些遥远村落、田野里的泥土搅拌出来。空前的人灾。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找不着?同样,这样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能找得到?

温qiáng头一次感到再也找不着李欣的恐怖。

所以等他找到她,他几乎想就此不再放她走了。

不过眼下离他找到李欣还有一阵。眼下他还被堵在满是雪污泥泞的2004年的新年下午。这是从北郊通往市里的路。他刚刚去了一个有开发潜力的山村,在一个叫作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吃了一顿野味。那个叫曾补玉的妩媚老板娘给了他一顿可口午餐和第一手的经营资料。小山村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正患人灾的都市正把灾qíng往远近乡村传播。他在村里碰上一群群的北京学生,一对对的北京恋人,新年放三天假,北京人不想做北京人了,到山里滑雪场伸伸在都市蜷累了的胳膊腿。

就在温qiáng第二次去“补玉山居”考察回来,打算备款赁地的时候,他在一个西餐厅的露台上看见了李欣。他几乎认不出她,八年时间能把一种美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丽,这让他太意外。似乎还有一点不甘,因为她现在这一种美丽不那么通俗,超出了他的欣赏范畴,就象《月亮与六便士》。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定受过了磨难。

他没有上去招呼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和一桌人在一起。一桌人为首的是一个表qíng张扬的男人,四十来岁,就是一切不择手段打下一片江山的那类新老财,不比他自己好多少。那人有些面熟,上一期《财富》,或上上期登过这家伙的专访。要说李欣的命不怎么样,这样的岁数还逃不出这类人手心。

他坐在暗处角落,和他共晚餐的是个谁也不会拿她当回事的年轻女人。走到他这一步,他有义务成为这类年轻女人的猎取对象。所以他的命也够次,象小方这样的好女人会弃他而去,把他弃给这类肤浅势利到极点的年轻女子。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李欣一行才进来。露台上有七、八张桌子,他们走向靠栏杆的一张,那张桌上始终竖着预留牌,但他在进餐的两小时中,预留牌一直未被撤除,尽管楼下酒吧台坐满等座的外国人,可见宴请李欣的这位东道主的势力和霸气。李欣鞋跟超高,使紧挨着她走进来的新老财略矮了一分。李欣走进来,一路没有左顾右盼;她已成熟沉着,不必以顾盼去核实自己抓住了多少目光。再说,她已经不再是美得别人没法活的年龄。

她穿的是什么?温qiáng离开餐厅后回忆不起来了。似乎是一身黑,胸前和手指上有光芒一闪一闪。温qiáng把小女子差去买烟,自己用手机打了餐馆的电话,请侍应生叫六号桌的李欣小姐接听。她一接电话就听出他的嗓音,那向职员们发雷霆|、叫儿子好好吃饭、一次次吼小方“别他妈唠叨!”、以及每天被四十支“云烟”熏烤的嗓音只说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就轻轻狂呼一声:“哟,是你呀!……”八年中她温习过他的声音。一定温习过。

“明天有空吗?”他问:“还在这个餐厅的露台上,还是这个时间,成吗?”他放下电话才想到,没有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万一她要告假,临时变更,不是会把他变成个傻等的痴心郎?他又一想,她敢变更!假如他傻等,一切也就好办了。

然而傻等的竟是李欣。她说她正好在这一带购物,累了,也没别的地方去,就gān脆先在这里坐下来,定定心。他需要她“定定心”才能见?那当然,八年零一个月了,谁知道见了面会不会都吓死。在蜡烛光中,李欣是个语速柔缓,笑容沉稳的中年美女。他问她,自己是否吓着了她,她认真看看他,说他胖了,眼神也变了。他暗暗感慨她的诚实。生意场滋养出来的无耻已经和脂肪一块沉淀在他眼睛里,从永久xing微布血丝的眼球后面投she出来。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进去。

他自己也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的话都和他一错而过。他好久没这么紧张了。不是紧张,是一种感觉的高度提纯,因为感觉浓烈到了什么语言、jiāo流都溶不进来。

他注意到她没有坐在自己预订的桌子上。而是在无烟区另找了一张小桌。她把全世界对吸烟者的排斥和迫害带回了祖国。他几次伸手去摸烟,手又空空地抽回。他得尊重她这个“好毛病”。她一直捏着细细的面包脆条在齿尖上咬。她的坏毛病被保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温qiáng松了口气。光剩下“好毛病”的女人一定很讨厌。

“唉,我记得你是抽烟的?”她说。

“戒了。”

“对嘛,早该戒了嘛。”她露出浓厚的重庆口音。

从今以后,他得执行自己刚才的谎言,戒烟,以实际行动尊重她的“好毛病”。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gān得出来。温qiáng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

晚餐前,温qiáng做了很好的准备。他在下午两点,去了城北的“宝马”代理店,挑了一辆刚刚到货的“BMW”,又把公司的一个司机调来开车。司机说他得熟悉一个礼拜才敢开这么豪华的车。他告诉司机只有两个小时跟“宝马”相处的时间。司机说万一刮噌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刮噌就刮噌了呗!然后他又去国贸买了一块劳力士,一套“登喜路”细亚麻西服和白色高尔夫衫,亚麻西服的上装让他穿了一小时,弄出些细腻的高档皱折,然后再“不经意”地扔在车后座上。他的打扮是一副一点脑筋都没花的高档模样。

果然,李欣问他一般在哪里打高尔夫。

他从来不喜欢高尔夫,因为那些假模假式的新老财喜欢它。但他告诉李欣他去哪里哪里打,有时飞到澳洲打,有时飞到新加坡打。他看到李欣把他的话仔细存了档,并对突然阔得要命的小连长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在晚餐中没谈任何实质xing话题。谈北京好吃的好玩的,谈了谈曾经的兵部大院,曾经的熟人,活着的和个别死了的。餐后他坚持让车送李欣回家,让戴着雪白手套,西服革履的司机为她开车门,挡门框,比五星级大饭店还“五星”。他们是在第二天一个长长的电话中对各自现状做详细jiāo待的。

李欣和武官丈夫已经分居。原因是他多次向她动武。为什么动武?不为什么,他属于人类极个别的喜欢向女xing动武的男人。总有一点口实吧?口实是又多看了一眼法国武官,跟英国武官眉来眼去,把美国大使搁下的酒杯拿起来递给他——下贱卖国。她身上同样的元素——比如美丽、xing感、多qíng、善歌——曾经使武官着迷,后来使武官恶心。武官升了官,对于李欣是大好机会,她提出分居。一场bào揍,武官还是同意分居了。

温qiáng的现状掺了几分假:他把自己的资产和闲暇时间都稍许夸张了一些。他装扮成赚够了钱,半出世的一种人。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豪华的卡拉OK包间,他和她都喝了不少酒,她唱了几十支老歌,以瞬息万变的嗓音把两人间需要用多场谈话才能达到的进展,一步达到。

又是几次晚餐和唱歌,他告诉她,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一个有着漂亮山水的地方。他们说好周末出发,去漂亮风景中的农家客栈小住,客栈的名字好雅,叫补玉山居。

在补玉的送行目光终点,温qiáng的手轻轻打了一下方向盘,“宝马”识途一般,拐出了巷口,上了瘫子冯焕铺的柏油路。路面溜光,宝马在上面行舟一样无声响前进。温qiáng见李欣白白的手伸过来,搁在他黑黑的膝盖上。她是个yù望旺盛的美丽女人。一直被他自己忽略的yù望被她的yù望开掘出来,越来越深广,越无底无垠。两人在补玉山居就是养yù望的,yù望被养得生猛之极,yù望和yù望jiāo锋时六亲不认,连他们自己都不识了。

车延着河向下游开。房子和人渐渐多起来。河在前方拐了一下,路也拐了一下,但是各拐各的,于是路与河之间的距离大起来。温qiáng听补玉说,河拐向一个水库,就算作这一带的天然游泳场。据说还有一块林荫深处的水域,岸上垫出沙滩来,供胆大的人luǒ泳。温qiáng也不和李欣打招呼,突然拐下正在cha入都市文明的柏油路,沿着沙石小路往水库方向开。

李欣捺了一下DVD开关,两人顿时进入了小型音乐厅似的,浑身满头都感觉到音乐的震颤。李欣放倒座位,躺在音乐中。王菲走进他们的空间……

温qiáng看着她和着王菲的歌一起一伏的腿。这双欠缺一点长度的腿太奇特了,一星点的疤痕都没有,一颗痣或痦子都没有,温qiáng想着他对这双腿的认识和熟识过程。李欣的全身也是无瑕的,没有受伤害的痕迹。活到四十多岁没有破过口子?没有磕着绊着过?没有留下任何家庭bào力的证据?……还是愈合力太好?一俱不长记xing的ròu体?她这样一俱美妙不可言的ròu体男人们当然冒死也想看看,二十年前他手下一百五十个丙种兵想看看这ròu体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没看上。董向前为他们没敢正视、没能实现的潜暗渴望牺牲了。他和他们一样无辜。

车子在一个歪歪斜斜的木牌前面停下来。木牌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字迹:“luǒ泳场”。下面还有一行歪斜小字“不得照像”。他从车里下来,见李欣睡着了。她让yù望挥发出去后就格外能吃能睡。她睡着的样子好年轻,下巴掖在肩头,一缕头发进了嘴角。

他站了一会。远处传来làngdàng的笑声。水波使笑声如音符。李欣醒过来,“哎呀”了一声,大概以为自己被弃在这荒树林边上了。然后她看见他在那里脱衣服。他脱得一丝不挂。自从那次在露台上见到李欣,他每天只吃一顿饭、长跑距离加了一倍,早晚各一遍哑铃,加上两百个仰卧起坐,两个月来每天身上都象受了重创一样疼。疼着疼着,一块块肌ròu从薄下去的脂肪下崛起来。似乎一切都为了此刻做准备。

“你真luǒ呀?”她笑盈盈地问道,鼻子眉头往一块皱。

他伸展了几下,深呼吸了几次,从肩头扭过脸,看着她,笑了笑。

她甜蜜地一歪头。这是她年轻时的动作。她慢慢脱下肩上的一根裙带,然后第二根,摆出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空dòng眼睛,象封面女郎那样不要灵魂。她很有模仿天赋。

她脱光之后走到他身边。一对中年亚当、夏娃,地心引力作用着他们每一个皮ròu丰厚的部位。他用衬衫围在腰上,她说有种就这样赤条条的。他说他可没种。她咯咯地笑着,把裙子松松在身上裹了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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