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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_严歌苓【完结】(19)

两人走到水库边上,见七八个年轻女子坐成一排,正在抽烟。她们等着给luǒ泳健将们按摩。按摩chuáng就是地上薄薄一层细沙,猫用来盖粪都嫌浅。不必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们实际上以什么为生。

“怎么没人啊?”温qiáng问。

“您不是人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喷着烟道。

“都睡午觉呢!一会儿这儿就满了!”另一个女孩说。她二十三、四岁。

李欣皱起眉头,似乎上了一大当,原来温qiáng跟她们勾挂好了。

温qiáng对她们喊了一声口令:“向后转!”

女孩们高兴疯了。趁她们前合后仰,温qiáng解下围在腰间的衬衫,用皮带把它系在头顶上。走进又冷又清的水中。李欣不理会女孩们对她的鼓动:“下呀!下呀!他都下去了!……”慢慢地往前走,小脚进了水,她才慢慢解开裹住身体的连衣裙,用裙带系在头上。她们又大声耸勇她,她慢慢向她们转过身,给了她们一个赤luǒluǒ的正面。她只是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走进水里。

温qiáng领着她向对岸游去。说起来叫水库,其实就是一口塘。温qiáng放慢速度,等李欣跟他游得肩并肩。

他听她开始喘出低吼来,便伸出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他们慢慢地漂到对岸,听见七、八个女孩一块尖声喝彩。

等到他们在此岸站定,看见彼岸来了四个男人,从体态上看都不年轻。女孩们今晚可以改善伙食了。

太阳非常亮,非常清冽,让人想把五脏都掏出来晒晒。把满脑子往事拿出来晒晒。

李欣和温qiáng并排躺在太阳下。阳光在他旁边这具白亮的ròu体上反光。他支起上半身,看着这具坦dàngdàng的美丽ròu体。然后他象是自语独白一般,低声说起话来。他的话乍听没头没脑,讲到第二句,李欣把眼睛睁开,但太阳太刺眼,她用手做个松松的凉棚。他说真好看啊,这么好看的身体,难怪小伙子们想看……

李欣问他在胡扯什么。

他说真的,不胡扯,太好看了,二十年前更好看。小董还没看上就死了。肯定觉得他自己对这身体动过肮脏杂念,不完全是冤屈把他屈死的;他也是为了自己心里黑古隆咚的地方时常冒出的肮脏闪念而处置了自己。

李欣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也说不清。二十年他想为小董说清,直到现在都说不清。

李欣坐了起来,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似乎对它还算满意。

两小时后,温qiáng把李欣送到她的居所门口。她两眼飞快地探索他的脸。他的笑容还在,脸却是关闭的。她想看出他回程路上整整两小时的沉默是怎么回事。她当然看不出。因为她无法知道曾经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连长多么地爱兵如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好毛病”。走进那个豪华的小区大门,李欣转过身,向他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他靠在车门上,正用打火机点一根烟。李欣送飞吻的手僵在空中。他深吸一口烟,终于熬到头了似地畅快地将烟吐出去。他看出她很不解。她不解的是,他在原形毕露还是背叛?……

回到车里,他取出手机的SIM卡。

一小时之后,他用新的手机号给小方打了个电话,约她和儿子晚上一块吃饭。

风开始发硬了。山里红还没熟,被来度假的一对对家鸳鸯、野鸳鸯们采下来,啃了一口,就扔在路上、河边。补玉常常吃惊这些城里人制造垃圾的本事。她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假如走运,能招来一些散客。现在河下游盖起两栋灰楼,乍看是军火库,又高又森严,但里面是带洗手间浴室的标准间。城里来的人都在乎这个“标准”,所以把补玉的客人渐渐截走了。

一个月前,温qiáng和李欣离开之后,她发现chuáng下有一双女式皮凉鞋,九成新。她给温qiáng留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却得到停机的信息。他跟那个“哪国都去过的”李欣不知在哪里美呢。看他俩的样子,花了半生时间才终成眷属。

远远看见一辆商务车开来,在路边停下,瞬间冒出五男五女,都是三十多岁,用骂架的嗓音相互开玩笑。补玉赶紧上前去,问他们住不住店,房间又大又gān净……其中一个紫红头发女人问是不是标准间。不是,不过洗澡挺方便,还有冲làng浴……不是标准间还问什么问?!

那一车人又回到车上。车调过头,从车窗扔出一个苹果核,又为小山村贡献一小份垃圾。

太阳离山头一尺的时候,补玉想到还得给四个住店的客人做午饭,就从石凳上站起,一面拍拍牛仔裤上的灰,一面不抱希望地向柏油路上看最后一眼,却看见一辆“奔驰”开来。补玉认识它,所以又坐回石凳。

奔驰车开到她身边,车窗静静落下,露出一张二十一、二岁的女孩脸,问里面有没有地方停车。住“补玉山居”就能停进去。是住“补玉山居”呀!……那就进去吧,还有不少车位呢。

补玉心想,这回冯瘫子的小女伴儿怎么是一张真脸?上面没涂着红红蓝蓝的颜色。她跟在车后进了巷子,又跟到了停车场。不知哪来的一辆中巴,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跨着好几辆车的位置。补玉叫喊着指挥“奔驰”进、退、往左打、往右打……女孩子从车里又露出脸,对补玉说:“靠边点儿!不用指挥!”

“奔驰”舞蹈似的几乎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是几个果断、短促的动作,从一辆“赛欧”和中巴之间穿过去,一点没商量地停在了场边上。

女孩子跳下车,把补玉吓一跳;一张娃娃脸下面是一个彪形女力士,运动短衫短裤裹着一串串棱角不含糊的健子ròu。至少有一米七二?不,一米七五。女孩子雄赳赳地走到车后,从后备箱取出冯焕的折叠轮椅。轮椅在她手里轻得象纸扎的。她把轮椅放稳,拉开后车门,腰一佝,上身进了车内,双手再一抄,冯瘫子成了个大婴儿被抱起,再被搁置到轮椅上。这套活路女孩子不是在gān,是在玩。

“走啰!”她以心qíng很好的语调对冯焕说道。

“补玉,不握握手?”冯焕说道,脸费劲地向补玉扭过来。

补玉一扭肩膀:“谁跟你握手啊?来了也不上俺们的门儿!”

“这不上门儿了?”冯焕还是以那副欠缺丹田气的声音,那副缺乏真诚的慡气,哈哈哈乐起来。

不过倒不再是欠缺真实的快乐。这瘫子上哪儿找着了真快乐?补玉嘴里全是寒喧,怨冯焕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不然她把最豪华的那间房留给他俩。她看一眼彪形女孩。女孩没在听他们说话,瞪着两只单眼皮眼睛东张西望,望了便提问,柿树一棵能接多少斤?屋檐下的马蜂窝是个空窝不是?给“补玉山居”提字的是谁?……

冯焕照例要了三间房。补玉把女儿叫来,让燕儿打开房门透气,同时扫扫抹抹。瘫子绝不是上这儿来消闲;他没闲可消。肯定是来跟补玉拉扯关系,想把补玉从小曾家赁的宅基地赁过去。

“咱闺女长这么高了?”冯焕看着燕儿说道:“漂亮闺女,一看就聪明!”他可劲挥霍好话。

四个客人坐在葡萄架下打麻将。其中一个女客人说她困了,要去打个盹,另一个女人问补玉肯不肯顶替她打两圈。补玉问彪形女孩,要不要试试手气。冯焕马上替她回答,她才不玩那玩艺儿。瘫子冯哥怎么了?很是以女孩“不玩那玩艺儿”自豪?

女孩又粗又长的胳膊腿竟异常灵活,帮着燕儿打扫整理,不一会,把家俱都调换了位置,更便于轮椅进出,瘫子起卧。所有物什在她手里都没了份量和体积,在她手到之处起落,连声响都没有。补玉再次感叹,女孩哪儿象在gān活儿?就是在“玩活儿”。然后女孩拿了双柔软的黑布鞋出来,蹲在冯焕面前,一下、两下,冯焕脚上的皮鞋变成布鞋了。虽然皮鞋布鞋对冯瘫子来说都没有区别,仅仅是打扮那双废脚的,但布鞋毕竟舒服得多。冯焕瘫了的脚在女孩摆弄下十分乖,眼神也十分地乖。冯瘫子可从来没对任何人乖过。

补玉从厨房出来,端着刚沏好的茶。女孩迎着她说不必忙,冯大哥刚才在村口新开的那家茶馆喝了不少茶,喝多茶他不爱睡。女孩给了补玉一个大正面;短短的脸,圆鼻子单眼皮。冯焕长进太大了,找的这位小姐一点不美艳,就是让你看着舒服,象渴了的人看见水、冻着的人看见棉花一,舒服。这年头好看的人不难找,看着舒服的人,绝迹了似的。

得知女孩叫孙彩彩,小名叫“不点儿”,因为她在家排行老小,生下来只有四斤,十岁前都是班级里最矮小的学生。这是晚上八点多钟,冯焕在上网办公,彩彩到厨房来找开水泡糙药。那是冯焕擦身用的糙药,功效是活血散淤。瘫了的人最怕血脉淤结。

前注意到彩彩挪家具时,把三人沙发搬到大chuáng边,又把另一间屋chuáng上的卧具铺在沙发上。这个彪形女孩跟前面的小姐们不同,不与冯哥同chuáng异梦。趁彩彩在炉前调药汤,补玉问彩彩是不是山东人。是啊,这么大个儿还能是哪儿人?彩彩一口牙白极了,又整齐,一笑嘴巴从东咧到西,肚里的念头都看见了。

吃饭的时候,补玉做了几个应季的菜,凉拌南瓜嫩须,鲜huáng花炒木耳,半岁童母jī炒嫩核桃仁,山溪小虾炒尖椒。瘫子一看葡萄架下的一小桌菜,嘴里的话都在口水里跑:“彩彩给我把相机拿来,我要剽窃版权!”他指鲜绿明huáng殷红的一桌。

彩彩真的跑回房间去了。补玉走过来,把蚊香搁在小桌下,又用手里的竹扇轻轻拍了一下冯焕的头,下巴一指屋内:“看你有福气的!”

冯焕当然知道她指什么,笑的时候脸颊竟然红了。五十多岁的瘫子,一向变本加历地风花雪夜,竟还是头一次在补玉面前害臊。

到了第三天,补玉一直等着的话等来了。这是星期一,客人们都走了。彩彩推着冯焕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天,下午回到补玉山居。九月初突然回暑,热得象三伏,一夜间苍蝇四世同堂。冯焕的裤子上不知怎么溅了泥污,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无动于衷的小腿。当他被推进大门时,那小腿上落了十多个绿莹莹的胖苍蝇。人活着,死去的肢体也会招苍蝇,补玉胃里一阵拧巴。他叫补玉到他屋里去一下,有话谈。

要谈的话补玉全知道,所以她沏了一壶好茶,拿了两个杯子,步子闲闲地穿过院子。葡萄枝蔓耷拉下来,搔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还啐它一下:“讨厌!”稳cao胜券,她忙什么?

冯焕请补玉坐。他腿上那一大群苍蝇跑了一多半,还剩三、四只,在他膝盖上爬爬停停,爬得补玉心直痒。她看出彩彩也受不了那几只苍蝇,手提蝇拍,但始终不朝它们下手。在那死去的腿上拍苍蝇不合适。这是个好心的姑娘,补玉对此已经有数了。

话从询问谢成梁、补玉的公婆开始,绕到全村偌gān家开客栈开店铺。有了服务经验的农民将来对他那个豪华渡假庄园大有用处,他可以付四星级酒店的工钱雇佣他们。至于他们现在那种小农经济的旅店,在不久的将来,不打自垮。一旦这里成了旅游圣地,城里人还是城里人,走到哪里他们都要找城里的生活方式。他可怜城里人,也可怜山里人似的,哼哼地笑了笑:“他们对农居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村里还在玩命给他们垒土炕、做土布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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