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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_余华【完结】(34)

去乡下的路太长,来去要半天,李光头想着医院里的母亲需要自己看护,他没有去乡下,走到南门外的木桥上就站住了,他在桥栏上坐了两个小时,见到一个出城的农民就问他是哪个村的,问了十多个,都不是宋钢他们村的。后来一个抱着一头猪崽的老头走过来,那时李光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自己要像个马拉松运动员那样长跑去乡下了,这个老头说出的正是宋钢的村庄,李光头猛地从桥栏上跳下来,差一点抱住这个老头了,李光头喊叫着说话,让老头给宋钢传个口信,让宋钢赶快进城:

“十万火急的事,找一个叫李光头的人。”

宋钢来了,清晨就敲响了李光头的屋门。李光头在医院里一直守护到天亮,宋钢来敲门的时候,李光头刚刚睡下,他睡意朦胧地打开屋门,这时的宋钢已经比李光头高出一头了,宋钢紧张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揉着眼睛说:“妈妈快不行了,她要见你,你快去医院吧。”

宋钢当时就哭了,李光头说:“别哭了,快去吧,我睡一会儿就来。”

宋钢掉头向着医院奔跑,李光头关上门继续睡觉。李光头打算只睡一会儿,连日的疲惫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起chuáng来到医院的病房时,见到的qíng景让他吃惊,李兰竟然坐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比昨天响亮多了,宋钢坐在病chuáng旁边的凳子上,正在说着乡下的事。李光头心想她是不是见到宋钢病就好了一半?李光头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李兰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jīng神,她看到李光头进来时还笑了起来,她心疼地说:

“你瘦了很多。”

李兰说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她对医生说今天感觉好多了,两个儿子都在身边了,她想回家去看看。医生知道她快不行了,觉得让她回家看看也可以,就点头同意了,但是警告李光头和宋钢,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比李光头高大的宋钢背着李兰走出了医院,他们走在街道上,李兰的眼睛像是婴儿的眼睛那样,惊奇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房屋,有几个认识她的人还叫她的名字,问她身体好些了吗?李兰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好些了。走过灯光球场时,李兰又想起了宋凡平,她的手搂着宋钢的肩膀,满脸幸福的表qíng,她说:

“宋钢,你越来越像爸爸了。”

回到了家中,李兰无限深qíng地看着桌子、凳子和柜子,无限深qíng地看着墙壁和窗户,无限深qíng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桌上的灰尘,她看来看去的眼睛像是海绵在吸水那样。她在凳子上坐下来,宋钢站在身后扶着她,她让李光头把抹布拿给她,她细心地擦起了桌子上的灰尘,一边擦着一边说:

“回家真好。”

接着她觉得很累了,李光头和宋钢帮助她在chuáng上躺下来,她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让李光头和宋钢像上课的学生那样并排坐在chuáng前,她声音虚弱地对两个儿子说:

“我要死了……”

宋钢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低头擦起了眼泪,李兰对两个儿子说:

“别哭,别哭,好儿子……”

宋钢听话的点点头,不再哭了,李光头的头也抬起来了。李兰继续说:

“我已经订好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宋钢哇地哭出声来,宋钢的哭声让李光头的头又低下了,又擦起了眼泪,李兰又说:

“别哭,别哭。”

宋钢擦着眼泪止住了哭声,李光头的头还低在胸前,李兰微笑了一下说:

“我身体很gān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gān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yīn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chuáng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yīn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yù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jīng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yù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dàng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jiāo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 你们要走窄门。 他告诫我们, 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余华2005年7月11日

逝者已去,生者犹在。李兰撒手归西,走上漫漫yīn间路,在茫茫幽灵里寻觅宋凡平消失的气息,已经不知道两个儿子在人世间如何漂泊。

宋钢的爷爷风烛残年,这个老地主卧chuáng不起,几天才吃下几口米饭,喝下几口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老地主知道自己要走了,他拉住宋钢,眼睛看着门外不肯松手。宋钢知道他的眼睛里在说些什么,于是在那些没有风雨的傍晚,宋钢就会背上他,在村子里缓慢地走过一户户人家,老地主告别似的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到村口后,宋钢站在榆树下,爷爷趴在他的背上,旁边是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两个人无声地看着落曰西沉晚霞消失。

宋钢觉得背上的爷爷轻得像是一小捆柴糙,每个晚上从村口回家,宋钢将爷爷从背上放下来时,爷爷都像是死去一样没有声息,可是第二天爷爷的眼睛又会跟随着晨曦逐渐睁开,生命之光仍在闪烁。曰复一曰,老地主仿佛死了,其实活着。宋钢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微笑,在命定之曰来到的那个huáng昏里,在村口的榆树下,在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旁,老地主突然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宋钢没有看到爷爷在背上的微笑,只是听到爷爷在自己的耳边咝咝地说:

“苦到尽头了。”

老地主的头掉落在宋钢的肩膀上,睡着似的一动不动了。宋钢仍然背着爷爷站在那里,看着通往刘镇的小路在降临的夜色里逐渐模糊起来,转身在月光里走进了村子,宋钢觉得肩膀上爷爷的头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晃动。回到家中,宋钢像往常一样小心地将爷爷放在了chuáng上,给他盖好被子。这个晚上老地主两次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想看一眼自己的孙子,可是他只能看到无声的黑暗,然后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没有再次跟随着晨曦睁开。

宋钢早晨起chuáng后,不知道爷爷已经离世而去,整整一天都不知道。老地主躺在chuáng上无声无息,不吃不喝,这样的qíng景有过很多次了,宋钢没有往心里去。到了傍晚的时候,宋钢依然背起了爷爷,他觉得爷爷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在走出屋门时,爷爷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了,宋钢腾出一只手将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放好了,继续在村里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走过,爷爷的头也继续跟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硬梆梆的,像是一块晃动的石头。宋钢走向村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爷爷晃动的头几次滑落肩膀,宋钢伸向后面的手摸到了爷爷冰凉的面颊。宋钢站在了榆树下,他的手指举到肩后,贴在了爷爷的鼻孔上,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爷爷的气息,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凉了下来,这时候他知道爷爷真的死了。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人看着宋钢弯着腰,左手托着背上死去的爷爷,右胳膊夹着一卷糙席,右手上还拿着一把铁锹,挨家挨户地走来,神qíng凄凉地说:

“爷爷死了。”

老地主的几个穷亲戚跟随着宋钢来到了村口,村里其他人也来到了村口,帮助宋钢将糙席在地上铺展,宋钢小心地将背上的爷爷放在糙席里,就像放在chuáng上一样,几个穷亲戚将糙席卷起来,系上三股糙绳,这就是老地主的棺材。村里的几个男人帮忙掘好了墓xué,宋钢抱起糙席里的爷爷,走到墓xué前双腿依次跪下,将爷爷放入墓xué里,然后站起来擦了擦cháo湿的眼睛,开始往墓xué里填土。看着孤苦伶仃的宋钢,村里的几个女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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