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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_余华【完结】(35)

老地主埋葬在宋凡平和李兰的身旁,宋钢为爷爷披麻戴孝十四天,过了头七和二七之后,宋钢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行装,他把破屋子和几件破家具分送给了几个穷亲戚。刚好村里有人进城,宋钢委托他给李光头捎个口信,让他告诉李光头:宋钢要回来了。

这一天凌晨四点宋钢就醒来了,他推开屋门看到了满天星光,想到马上就要和李光头见面,他迫不及待地关上屋门,脚步“嚓嚓”地走向了村口。他在村口的月光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他生活了十年的村庄,又低头看了看宋凡平李兰的旧坟和老地主的新坟,然后走上了月光下冷清的小路,走向了沉睡中的刘镇。宋钢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年的爷爷,走向了相依为命的李光头。

宋钢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黎明时从南门走进了我们刘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从前的家。就是这个旅行袋,李兰曾经提着它去上海治病,当她提着它从上海回来时得到了宋凡平的死讯,她跪在车站前的地上,将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捧进了这个旅行袋,当宋钢去乡下和爷爷一起生活时,李兰将宋钢的衣服和那袋大白兔奶糖放进了这个旅行袋。现在宋钢又提着它回来了,旅行袋里放着几件破旧衣服,这是宋钢全部的财产。

昔曰的少年,如今已是英俊青年的宋钢回来了。宋钢回来的时候,李光头没有在家。李光头知道宋钢要回来了,他也是凌晨四点就醒来,幸福地等待着宋钢的回来。天刚亮李光头就上了街,要去锁匠那里给宋钢配一把钥匙。李光头没有想到宋钢星光满天时就上路了,天亮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宋钢提着旅行袋在门外站了有两个多小时,那时候李光头站在大街上等待着锁匠铺开门。这时的宋钢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的个子,只是没有宋凡平魁梧,宋钢清瘦白晰,他的衣服太短了都挂在腰的上面,他的两个袖管和两条裤管都接出来了一截,都是不同颜色的布料接上去的。宋钢安静地站在从前的家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李光头的回家,他的两只手轮换地提着那个旅行袋,他没有把旅行袋放到地上,他不想弄脏这个旅行袋。

李光头回家时远远就看见了宋钢,看见这个高个子兄弟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发呆,李光头飞奔过去,又悄悄地跑到宋钢身后,抬起脚使劲蹬在了宋钢的屁股上,宋钢一个踉跄后听到了李光头的哈哈大笑。接下去兄弟俩在家门口追逐打闹了足足半个小时,弄得家门口尘土飞扬。李光头一会儿踢过去左脚,一会儿扫过去右腿,一会儿是螳螂脚,一会儿是扫dàng腿,宋钢抱着旅行袋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李光头碰着他。李光头像矛一样进攻,宋钢像盾一样防守,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最后是弯下腰来咳嗽不止。然后李光头喘着气摸出那把新配的钥匙,jiāo到宋钢手里,对宋钢说:

“开门。”

李光头和宋钢像野糙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臭名昭著的李光头,中学毕业后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他。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陶青已经是县民政局的副局长,陶青想到宋凡平惨死在车站前,想到李兰跪地给他叩头时叩出了血,陶青接纳了李光头,把他安排到民政局下面的福利厂当工人。福利厂一共十五个人,除了李光头,还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宋钢的户口在刘镇,他回来后分配进了刘镇五金厂当工人,也就是刘成功刘作家任职供销科长的五金厂。

两个人是同一天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宋钢所在的五金厂离家近,宋钢先回到家中,他站在门口等着李光头下班回来,宋钢的右手cha在裤子口袋里,捏着里面的十八元人民币,他的右手捏着第一笔工资时,都捏出汗来了。宋钢看到李光头下班回来时chūn风满面,右手也cha在裤子口袋里,宋钢知道李光头也拿到工资了,也把工资捏出汗来了。李光头走近了,宋钢喜气洋洋地问他:

“拿到了?”

李光头点点头,他看到宋钢满脸的喜气,也问道:“你也拿到了?”

宋钢也是点点头,两个人进了屋子,仿佛担心别人来偷来抢似的关上门,还拉上窗帘,两个人嘿嘿笑个不停,各自把工资拿出来放在chuáng上,总共三十六元,两个人的钱都被手上的汗水弄cháo湿了。两个人坐在chuáng上,把三十六元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李光头的眼睛闪闪发亮,宋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fèng。这时的宋钢已经近视了,他双手举起钱看着,快把钱贴到鼻子上了。李光头提议两个人的钱放在一起,由宋钢统一掌管。宋钢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由他来掌管。宋钢把chuáng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叠整齐了让李光头最后数一遍过过瘾,自己也最后数了一遍过过瘾,然后幸福地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宋钢说着在chuáng上站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屋顶。宋钢低着头解开了他那条接了两截的长裤,露出里面也是几块旧布料fèng制的内裤,内裤的里侧有一个小口袋,宋钢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人的工资放进了这个小口袋。李光头说宋钢内裤上的小口袋fèng制的很jīng致,问他是谁fèng的?宋钢说是他自己fèng制的,说这条内裤也是自己剪裁自己fèng制的。李光头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他说: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钢嘿嘿笑着说:“我还会织毛衣呢。”

两个人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人民饭店,每人吃了一碗热气蒸腾的阳chūn面。李光头说要吃三鲜面,宋钢没有同意,宋钢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吃三鲜面,李光头觉得宋钢说得有道理,心想这次是吃自己的,不是吃打听林红屁股那些人的,李光头就点头同意吃阳chūn面。宋钢走到了开票的柜台前,解开了裤子,一边看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一边在自己的内裤里摸索着,让站在身旁的李光头嘿嘿直笑,柜台里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无表qíng地等着宋钢摸出钱来,好像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宋钢从内裤里准确地摸出了一张一元钱,递给柜台里的女人,提着长裤等她找钱回来。两碗阳chūn面一角八分,找回来八角二分后,宋钢将钱由大到小叠好了,还有两分的硬币,又摸索着放回内裤的口袋,然后才系上外面的长裤,跟着李光头走到了一张空桌前坐下来。

两个人吃完了阳chūn面,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起走出了人民饭店,一起走进了进了红旗布店,他们挑选了深蓝色卡其布。这次柜台里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宋钢又是当场解开了长裤,手伸到内裤里摸索起来。那个姑娘看着宋钢的这个动作,看着李光头在一旁坏笑,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扭过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找她的同事说话。这次宋钢摸索了很长时间,一边摸着一边还在嘴里数着,当他把钱摸出来时,刚好是布料的价钱,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当那个姑娘面红耳赤地接过去时,李光头惊奇地问宋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瞎子本领?”

宋钢眯fèng着眼睛,看着那个满脸羞色的姑娘,他的近视眼没有看清楚姑娘脸红了,他笑着系上长裤,笑着对李光头说:

“把钱从小到大叠整齐了,就知道第几张是什么钱了。”

然后两个人抱着深蓝色的卡其布,一起走进了张裁fèng的铺子,每人订做了一套中山装。宋钢第三次解开长裤,第三次伸手在裤裆里摸索起来。张裁fèng把皮尺挂在脖子上,看着宋钢的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摸索,笑着说:

“很会找地方藏钱……”

宋钢把钱摸出来递给了张裁fèng,张裁fèng还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说:“还有diǎo气味呢……”

近视眼睛的宋钢觉得张裁fèng闻了闻他的钱,他走出裁fèng铺子后眯fèng着眼睛问李光头:

“他是不是闻我们的钱了?”

李光头知道宋钢的眼睛近视已经很严重了,他说要去眼镜店给宋钢配一付近视眼镜,宋钢连连摇头,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配近视眼镜。刚才不吃三鲜面,李光头点头同意,这次不配眼镜,李光头不答应了。李光头站在大街上对着宋钢吼叫起来:

“等以后生活更好了,你的眼睛也瞎啦!”

李光头的突然发火把宋钢吓了一跳,他眯fèng着眼睛看到街上很多人都站住脚来看他们了,宋钢让李光头说话轻点声。李光头压低声音,狠狠地告诉宋钢,若他今天不去配眼镜,他们就分家。然后李光头大声对宋钢说:

“走,我们配眼镜去。”

李光头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向了眼镜店,宋钢犹豫不决地跟了上去。两个人不再像刚才那样并肩而行,而是一前一后走向我们刘镇的眼镜店,两个人的神态像是刚刚打过一架,李光头像是胜利者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宋钢像是被打败了,十分窝囊地跟在后面。

一个月以后,李光头和宋钢穿上了他们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宋钢还戴上了一付黑边近视眼镜,李光头在眼镜店里买下了最贵的一付镜架,让宋钢眼圈都红了,一方面是心疼花了很多钱,另一方面又深受感动,觉得自己的这个兄弟真是好。宋钢刚刚戴上那付黑边近视眼镜,刚刚走出眼镜店时,不由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他惊喜万分地对李光头说:

“好清楚啊!”

宋钢告诉李光头,戴上近视眼镜以后,整个世界像是刚刚洗过一遍似的清楚。李光头哈哈地笑,他说宋钢现在有四只眼睛了,看到漂亮姑娘赶紧拉一下他的衣服。宋钢点着头嘿嘿地笑着,一本正经地为李光头看起了街上的姑娘。兄弟俩穿着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用深蓝的颜色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让几个坐在街边下象棋的老人看见了惊奇不已,他们说昨天这两个人还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今天穿得像是两个县里的领导了。他们感慨地说:

“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

宋钢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像个学者那样戴着黑边眼镜;李光头身材粗短,虽然穿着中山装,可是满脸的土匪模样。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刘镇的老人伸手指着他们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刘镇的姑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们私下里议论这两个人: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

宋钢悄悄热爱上了文学,他对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十分尊敬。刘作家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叠文学杂志,说起话来虚无缥缈。刘作家喜欢高谈阔论地说文学,在厂里抓住一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可惜五金厂的工人们听不懂他的话,只能满脸傻笑地看着刘作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议论这个刘作家说文学的时候是在说中国话,还是说外国话,为什么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工人们的议论也传到了刘作家的耳中,刘作家心里不屑地想:“这些粗人。”

文学爱好者宋钢来了以后,刘作家如获至宝,宋钢不仅听懂了刘作家的文学思想,而且满脸的虔诚,该点头的时候就点头,该笑的时候就笑出声来。刘作家很高兴,酒逢知己gān杯少,只要碰上了宋钢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有一次两个人在厕所里撒完尿,刘作家拉住宋钢,站在尿池旁说了两个多小时。全然不顾厕所里臭气熏天,也全然不顾坐在那里拉屎的人啊啊喊叫和哼哼低吟。刘作家有了宋钢这个学生以后,觉得自己是文学导师了。原先那些粗人让他一点导师的感觉也没有,他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那些粗人还是一脸的傻笑,连换一种表qíng都不会。刘作家开始把他办公桌上的文学杂志借给宋钢阅读了,他拿起一本《收获》,小心翼翼地用袖管擦gān净上面的灰尘,又当着宋钢的面,一页一页地检查了一遍,说这本《收获》没有一个地方是脏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破的。他告诉宋钢,读完后还给他的时候,他也要一页页地检查,他对宋钢说:“损坏了要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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