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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_鲁迅【完结】(10)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huáng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qiáng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jiāo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jiāo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jiāo,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yīn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chuáng,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chūn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chūn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会馆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居、聚会之

  〔3〕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

  〔4〕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当时他的诗作译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飞鸟集》等。雪莱(P。B。Shelley,1792-1822),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婚姻自由屡遭迫害。后在海里覆舟淹死。他的《西风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绍到我国。

  〔5〕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6〕赫胥黎(T。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他的《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著作。

  〔7〕糙标旧时在被卖的人身或物品上cha置的糙杆,作为出卖的标志。

  〔8〕摩托车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

  〔9〕《诺拉》通译《娜拉》(又译作《推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10〕书券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旧时有的报刊用它代替现金支付稿酬。

  〔11〕拔贡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二年)选拔"文行计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离婚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qíng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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