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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_鲁迅【完结】(19)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yīn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chuī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chuī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chuī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人jiāo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gān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jī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gān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huáng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chuī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gān;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慡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jiāo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huáng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

  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①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②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huáng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huáng色纸印制,故称"huáng历"。其中载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肥皂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bī近,觉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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