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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_鲁迅【完结】(4)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jī,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gān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qiáng,或者索xing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yīn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qiáng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jiāo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rǔ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pào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jīng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xué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xing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qíng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huáng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pào,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原刊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

  弟兄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qíng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cha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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