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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83)

  丈夫说话的声音渐渐地疲惫了,很快孕妇听见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孕妇知道她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她侧过脸在黑暗中观察丈夫的面容,他显得很疲倦,表qíng从容舒展,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震动。这使孕妇感到莫名的失落,她用手指捅他的肚子,睡着了?孕妇压低声音骂道,没心没肺的东西,怎么就睡着了?

  已经夜阑人静。孕妇是经常失眠的,但所有迹象都表明今天与以往不同,以前她能够借助胎儿的声音使自己恢复镇静,她总是能听见腹中生命的各种声音,今天她听不见了,她的耳朵里灌满了丈夫香甜的鼾声,只有他的鼾声。那种讨厌的声音加剧了她的焦躁,她坐起来,努力地把丈夫的身子转向一边,她的努力奏效了,丈夫的鼾声嘎然而止,她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早点睡吧。

  孕妇无法入睡。她屏息倾听着胎儿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见,胎儿一定是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可她却无法入睡,孕妇感到焦躁不安。她想与其这样不如起来去和女友聊天,女友反正是个夜猫子。她轻轻地下了chuáng,穿过黑暗的房间和客厅,站在女友落脚的小房间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寂然无声,从门fèng里漏出了一些灯光,证明女友还开着灯,她多半还没有睡。孕妇推了一下门,这才发现女友把门反锁了,她无从判断女友现在在gān什么。孕妇对女友的行为感到意外,她为什么把门反锁上呢?难道在她家里有什么值得戒备的事qíng吗?

  孕妇突然觉得很生气,她决定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去,靠自己的力量与失眠症作斗争。孕妇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只旅行袋,是女友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门口了。孕妇在黑暗中盯着女友的旅行袋,依稀能看见袋子上的拉链松开着,露出里面的一个柱形的金属罐。孕妇知道那就是女友到处推销的什么杀虫王。

  孕妇轻轻地将金属罐从袋子里抽出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她蹑足走迸厨房,打开厨房的灯,在灯光下仔细地打量那只金属罐。金属罐设计简洁流畅,红色huáng色的色块中躺着一只苍蝇。一只蟑螂,还有几只垂死的蚊子。孕妇晃动着那只罐子,听见罐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液体流动的声音。孕妇不知道自己要gān什么,她打开了金属罐的小阀门,孕妇并不知道自己要gān什么,她对着水池开始喷she药液,孕妇知道自己家里没有苍蝇,没有蚊子,也没有蟑螂,但她对着水池开始了杀虫的工作,她闻到了杀虫液的芳香,听见了液体在压力下喷涌而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声音使失眠的孕妇感到无法言表的快乐和惬意。

  大约是午夜两点钟,女友被客厅里杂乱的声音所惊醒,她披衣冲出去,看见孕妇和她丈夫挤在卫生间里,一个狂叫着,一个哭泣着,男的站在浴缸里,正用淋浴龙头冲洗他的脸部,他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你在梦游,你是在梦游!而孕妇站在她丈夫身边,手忙脚乱,一边哭泣一边用毛巾在他脖子上徒劳地抹着。

  深更半夜的,你们在闹什么?女友大声地问。

  孕妇受惊似的回过头,女友看见她满面泪光。孕妇指着卧室的方向,说话的声音因为发颤而模糊不清,蟑螂,孕妇说,一只蟑螂,我们家,有一只蟑螂。

  别听她胡说,我们家没有蟑螂。丈夫在水龙头下面喊叫着,她是在梦游,她把杀虫剂喷了我一脸!

  有一只蟑螂。孕妇仍然哭泣着,她的手始终向外面指着,就是有一只蟑螂,它在那儿爬,你们没听见,我听见了。

  她是在梦游!丈夫叫着女友的名字,麻烦你把她扶到chuáng上去,让她躺下,让她休息。她这么折腾对胎儿很不利!

  女友是个反应敏捷的人,她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于是她一手架住孕妇,一手把卫生间的门拉上,对里面说,好好冲洗,杀虫王药力很qiáng,要想不落痕迹,起码冲洗半个小时。

  女友把孕妇扶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的杀虫王横卧在地板上。女友捡起罐子晃动了一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女友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妈呀,六百毫升,让你一口气喷完了!

  孕妇无动于衷,脸上的泪水已经凝结成一层灰暗的光晕,她把脑袋藏在被子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女友的手。屋子里充满了杀虫剂浓烈的并不宜人的芳香,女友屏住呼吸握着孕妇的手,那只手冰冷冰冷的,很湿润,很柔滑。女友一直忍不住想笑,但是心却砰砰地跳,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是开导的话,或者是安慰的话,但她就是想不出说什么,幸好孕妇在被窝里说话了,孕妇在被窝里嗤地一笑,她说,六百毫升怕什么?我学过化学,六百毫升杀虫剂也比不上六毫升硫酸。女友一下子就放松了,她听了听卫生间的动静,对被窝里的孕妇说,可怜的人,他还在洗呢。孕妇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洗gān净就好了,就当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向日葵

  我以为项薇薇是个好学生,但盛老师说她不是。盛老师说项薇薇怎么样,你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当时我们站在学院的展览厅中,盛老师带着我看染织专业的学生去工厂实习时的设计,她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说,不知你们年轻教师怎么看人的,都说她好,你们是被她羞答答的样子迷惑了。我没有辩解,我看见橱窗里有一块白色的棉布,上面印着硕大的金huáng色的向日葵,一张标签贴在棉布的下角,标签上写着项薇薇的名字。我琢磨着怎么为自己辩解,我说,她的设计还不错,看上去很热烈,与别人的都不一样,但我看见盛老师嘴边凝结着一种鄙夷的冷笑,她说,她不肯动脑筋,向日葵的图案是抄来的。我有点吃惊,然后我听见盛老师低声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孩!

  我刚刚接手盛老师的辅导员工作,我能看出她对项薇薇很头疼,甚至带着某种敌意,我不知道他们师生之间有什么过节,只是疑惑那个瘦高挑的表qíng很羞涩的女孩为什么会得到这种残酷的评价。

  青年教师的宿舍就在学生宿舍楼里,我从宿舍的窗口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学生,都是学习艺术的男孩女孩,天生与众不同,许多男孩女孩穿着有破dòng的或者被铰过裤腿的牛仔裤,满身挂着油彩和墨的痕迹,一路走一路敲着饭盒,从食堂的方向往宿舍走来。我不是经常看到项薇薇,有一次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同学站在自行车棚那里说话,她说话的时候表qíng变得生动起来,身子一会儿向左扭,一会儿向右摆动,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儿说什么,只是突然看见项薇薇作出了令人吃惊的举动,她突然朝那个男同学膝盖上踹了一脚,然后我看见她向宿舍楼跑来,一边跑一边向车棚那里回头,尽管她捂着嘴笑,我还是听见了她的类似男孩的沙哑而放肆的笑声。我看见她提着裙子跑进宿舍楼,由于这个动作我注意到了她的裙子,那条裙子很长很宽大,裙子的花色图案与她的实习作品如出一辙,是白底色上的金huáng色的向日葵。

  我对我的工作漫不经心,事实上我当时的年龄更适合与学生在一起学习或者胡闹,而不是当他们的辅导员。但项薇薇有一天找上门来,说是要谈谈她的助学金问题。她敲门走进我的宿舍,眼睛并不向我看,她一边用梳子从上而下梳理着刚刚洗过的头发,一边看着墙上的一幅风景挂历。我上个学期有助学金的,她说,这学期让老处女划掉了。老处女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们家的经济收入很低,我的成绩也不错,老处女她凭什么拿掉我的助学金?我刚想问老处女是谁,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盛老师,我不明白的是盛老师明明是已婚的女人,她丈夫是音乐系的声乐老师,为什么管她叫老处女?我很想问清楚,但是碍于身份不便打听这种事qíng,我就说等我去系里问问清楚再给你答复。我记得项薇薇这时候站到了我的写字桌旁,她悄悄地用梳子打开我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向书的内页扫了一眼,她用表qíng告诉我我在读一本无聊的书,然后我觉得她突然高兴起来,莞尔一笑,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无理取闹,别去系里问了,反正我也不在乎那点钱。

  我有点迷惑地看着她向门边走去,她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你喜不喜欢打扑克?我顺口就说,看有没有刺激的。项薇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听见她用一种欣喜的声音说,有刺激,我们赌饭菜票啊!

  那天我和几个学生一起打了几圈扑克,确实是赌饭菜票的,除了项薇薇,还有两个音乐系的男生。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系里领导的耳朵里,我当然是受到了批评。对于这件事qíng我是有自我认识的,我知道与学生一起赌博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但让我不安的是系领导提到项薇薇名字时候莫测高深的表qíng,我感觉到自己就像《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意志薄弱的童阿男,而项薇薇就像美女蛇曲曼丽。就在那天我意识到项薇薇在老师眼里的危险xing,很明显,不光是盛老师对她有这样那样的偏见。

  事qíng发生在六月,染织专业的学生都下去写生了,我闲着没事,被系里临时派到宣传科去协助工作。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打印材料,突然听见走廊里一阵嘈杂,跑出去一看,一群男学生揪住了一个校外的青年,他们拼命地把那个青年向楼梯上推,而那个青年一直在努力地挣脱,嘴里骂着脏话,我听见他用本地的方言高声喊着,我是来找人的,我不是来打架的,要打架先约时间!

  男学生们把那个青年qiáng行推进了保卫科。有个学生很快跑来叫我,说,保卫科让你去一下。那个男孩呲着牙嘻嘻一笑,对我耳语道,那家伙是来找项薇薇的,项薇薇!他说他是项薇蔽的男朋友。

  我来到保卫科的时候那个青年已经安静下来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摸着耳朵,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搓着,我进去的时候他向我瞄了一眼,又看看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我觉得他是被一屋子的人以及他们严峻的表qíng震慑了,看上去他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去年。去年夏天。

  怎么认识的?

  那个青年这时候显得有点迟疑,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说,在电影院门口。就在电影院门口,又怎么样?

  在电影院门口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就那么认识的。那个青年不停地摸着耳朵,他说,她问我有没有多余票,我说有,后来就一起进去看了。

  我听见系领导打断了青年,等一下,他说,你要说得详细一点,她给你电影票的钱了吗?

  没有。青年斜睨着系领导,似乎在嘲笑他的可笑的观念,他说,我也没向她要,谁会跟女孩子要电影票的钱?

  说下去,然后呢?屋子里的人几乎同时jiāo流了一下各自的眼神,他们看着青年的脸,等着他说下去,但那个青年开始做出一种无可奉告的样子。这使保卫科的人很愠怒,有个gān事突然拍了下桌子,说,你给我老实点,你今天在我们学校又是打架又是砸门的,送你去公安局就是流氓罪,你要不要把事qíngjiāo代清楚,自己掂量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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