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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84)

  可以看出那青年是外qiáng中gān的类型。他在椅子上调整了几下坐姿,然后诚恳地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他说,你们到底要弄清楚什么?我不骗你们,项薇薇和我在jiāo朋友,jiāo朋友的事qíng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不信,去看看她宿舍里的电视机,那是我送给她的。还有她脖子上那条项链,纯金的,也是我送的,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了!

  屋子里的人又开始面面相觑,无疑他们从青年的申诉中发现了问题的严重xing,我突然想起项薇薇宿舍里确实有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她宿舍里的女生每天都坐在一起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一边七嘴八舌地批评那些主持人的造作或者愚笨。这时候我意识到项薇薇遇到大麻烦了。

  那台电视,还有项链,是你送给她的还是她跟你要的?系领导铁青着脸问。

  这怎么说呢?青年仍然挠着自己的耳朵,他说,女孩子说话都有技巧,其实花点钱无所谓的,她不应该对我撒谎。

  她怎么对你撤谎的?

  她撒谎你就是听不出来。我让她骗了好长时间了,她告诉我她是纺织厂的挡车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撒这种谎,跟别人撒谎是相反的。她还告诉我她有白血病,每天要去医院治疗什么的,这些我不在乎,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躲着我,她想找我就来了,我要找她永远找不到,她不是在玩弄我的感qíng吗?

  系领导对项薇薇撒谎的事qíng不是太感兴趣,我从他发问的内容和语气中听出他的目标,他已经怒不可遏。我听见他说,你现在告诉我们,她一共向你要了多少钱?

  那个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他口袋里的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从腰后取下呼机看着上面的液晶显示,屋子里的人注意到他脸上丰富的表qíng变化,从期盼到沮丧,然后是突发xing的愤怒,我为她买了这东西,可她一次都没呼过我,这小婊子!青年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夺门而出,在门口他回过头,对我们屋里的人恶狠狠地说,多少钱?她骗了我八千块钱!她以为自己是什么,我配不上她?她算什么玩意?她就是一只jī!

  屋子里的人没有去阻拦他,保卫科的年轻gān事扑哧笑了一声,别人都没笑,也不说话,现在轮到他们被那个青年震慑了,这一瞬间我觉得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同意他对项薇薇最后的评价。保卫科的人问我,她人现在在哪儿?我说他们染织专业的学生都到扬州写生去了。这时候系领导把我拉到一边,我觉得那个老人快要哭出来了,他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个学生,不处理是不行了。我点着头,但我不知道他准备如何处理。然后我听见他用更加怨恨的声音说,盛老师昨天打过电话回来,她肯定项薇薇怀孕了。我很惊愕,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听见系领导开始给我安排出差任务,他说,你明天就去扬州,把她带回来。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是多么美好的旅程,但我却是为了这么件倒霉的差事坐上了开往扬州的长途汽车。那天天气也跟烟花三月毫无关系,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车窗里看见瘦西湖的波光和平山堂的雕粱画栋时,身上隐隐地散发出一股汗味,我想起明天将要和一个怀孕的女学生再次坐上这辆汽车,心里就有一种古怪的念头,好像我与一件罪恶的yín秽的事qíng建立了某种关系,这使我在扬州的心qíng一直忐忑不宁。

  学生们都住在一所职业大学的教室里。我到达的时候学生们都已写生归来,男同学在cao场上踢球,女同学站在三层楼的三条走廊上,就像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人在悠闲地欣赏男同学的运动。我没有看见项薇薇,却看见她的那条向日葵大裙子晾晒在三楼的铁丝上,闪着刺眼的金huáng色的光芒。

  带队的盛老师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她告诉我项薇薇去外面逛街了。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女孩子,盛老师说,还是疯疯颠颠的,这种时候,她去逛街了!我问她项薇薇是否知道我的来意,盛老师说,没必要瞒她,这是为她好,她总不能挺个肚子在学校里走。

  外面有人在喊项薇薇的名字,我跑到走廊上看见项薇薇站在cao场上,手里捧着一把香蕉,项薇薇掰下一只香蕉,扔给一个男生,又掰下一个扬手要扔,有几个男生都把手伸了出来,但项薇薇却改变了主意,她扔香蕉的动作在空中突然停止了,我听见她得意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逃离cao场,对楼上的女生说,给他们吃?吃个屁!

  第二天仍然很热,我早早地来到女生宿舍门口,还没开口项薇薇就出来了,脸上是一种从容就义的神qíng,她说,走就走吧。几个女生跟着我们到了汽车站,她们是来给项薇薇送行的,我能看出来项薇薇的群众关系还算不错。女孩们并不体贴她,有一个缠着项薇薇,说她把衣服泡在水里忘了洗,一定要项薇薇替她洗了,另一个女生则用一种领导的口气命令我,要我在路上好好照顾项薇蔽。我觉得这么站在女孩堆里很不自然,先上了车,项薇薇不肯提前上车,我听见她bī着一个女生去买西瓜。几个女孩子利用开车前的几分钟吃掉了一只大西瓜,吃相很不雅观,而且也不跟我客气一下。在司机不停地按响喇叭以后项薇薇终于上车了,她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水,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星泪光。

  汽车在炎热的空气和马路之间行驶,著名的扬州很快消失在汽车尾气和漫天烟尘中。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一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带着两只母jī坐在我们前面,两只母jī似也难耐高温,始终在咯咯地叫着。我和项薇薇并肩坐着,两个人坐得都很拘谨,项薇薇用手掌扇风,她说,臭死了,难闻死了。我说,车上味道是难闻。我偷偷地注意了她的脖颈处,期望发现那条纯金的项链,但是我没有发现项链,只看见一条用黑丝线和玉石做成的挂件,虽然是个廉价品,却雍容大度地挂在女孩细长的脖子上。

  对于我们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尴尬的旅程,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共识,谁也不愿意率先谈论必须谈论的事。大约沉默了五分钟以后,我看见项薇薇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付扑克,她说,我来给你算命吧,他们都说我算命很准。我毫无兴趣,说,算了,不如打个瞌睡,我有点困了。我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她把扑克放在手上翻着翻着,突然问,准备怎么处理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说,回学校再说吧,系里院里还要讨论呢。项薇薇侧过脸,坚定地bī视着我,她说,你又不是什么官僚,打什么官腔,到底准备怎么处理我?会开除我的学籍?我摇头,我说这事确实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看项薇薇的眼神仍然不相信我,我一着急就说了句没水平的话,我为什么骗你?骗你是小狗。项薇薇终于转过脸去,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手里的扑克牌一张张地洒落在地上,她的一只手抚弄着头上的木质发卡,五颗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然后我听见她在啜位,她低着头轻声地啜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那时候也很年轻,不管是教育人还是安慰人都缺乏经验,尤其是面对像项薇薇这样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忘了自己对项薇薇说了些什么,后来项薇薇就站了起来,她向车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来。她走到车门口,用一种接近于蛮横的语气对司机说,开门,让我下车!

  司机嘴里埋怨着什么,但还是顺从地打开了车门,他说,快一点,最多等你两分钟。

  汽车停在一片农田旁边,田里长满了茂密高大的向日葵。我看着项薇薇向葵花地里走,以我对女xing妊娠知识的了解,我猜测她是去呕吐的。但我看见她拨开了一棵棵向日葵,朝葵花地深处走,我想她也许是去解手的。整个事qíng没有什么预兆,一车乘客都在等她从葵花地里出来,有谁会想到项薇薇会一去不回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焦急的司机先跳下车,向葵花地里骂着脏话,叫她赶紧出来,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我也下了车,向葵花地里高声喊着项薇薇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听见项薇薇的回应,我被这件突发的意外事件弄糊涂了。我向葵花地的纵深处追赶了几步,听见一种细碎的声音从远处向更远处dàng漾开去,好像是葵花的叶子被碰撞的声音,好像是葵花杆子被纷纷折断的声音。我终于意识到项薇薇在逃跑,就像一个真正的罪犯,她畏罪逃跑了!我在葵花地里跳起来,期望能发现她的身影,但除了几只惊飞的麻雀,我看不见她,我知道她在麻雀惊飞的地方奔跑,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我知道我假如拼命地追,也许能够追上她,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么炎热的天气,这么烦躁的心qíng,让我去追赶项薇薇这种女孩子,我不gān。

  司机站在路边,恼怒地催促我,你到底上不上车?你要想追她我就开车走了。我快快地钻出了葵花地,我说,谁要追她?这小婊子!我听见自己嘴里吐出这句恶毒的脏话,吃了一惊,我对项薇薇逃进葵花地的事qíng很生气,她的莫名其妙的行为将使我在领导面前落下个无能的印象,我很生气,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骂出了那句脏话。

  拱猪

  我保持沉默。那天早晨我看见了和冯小桃走在一起的人。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大坝上手牵手地冲下来,向农场走来。冯小桃穿着红衬衫、白裙子,那么醒目的女孩,只有瞎子才认不出她来。另外一个人是男的,那个男的在靠近香糙田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他消失了也没用,我看见了他。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想说。对于这件事,我保持沉默。

  我们天天在学校的农场里劳动,给二十亩香糙地施肥、锄糙。香糙地,这是女生的说法,我们这些男生其实不清楚农场种的这些植物的名字,看它们的叶子长得有点像jú花,或者是薄荷、留兰香之类的东西,没有人想弄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去问那个矮小的长着一个红鼻子的技术员,我们只是跟着女生把农场里的大片的地叫做香糙地。

  我和赵丰收每天要从河边的运肥船担十桶粪肥到香糙田里,粪肥的气味和重量没有让我体会到劳动锻炼的好处,我讨厌带队老师李胖分配给我这个倒霉的工作。我劳动的时候心里有怨气,我觉得我的肩膀被一桶又一桶的粪肥压得很疼,在这种qíng况下赵丰收偏偏缠着我问,你看见是谁,谁和冯小桃一起出去了?我不理他。赵丰收的声音不依不饶地缠着我,谁啊?到底是谁?是和野猪吧?我不理他,不理他不行,赵丰收这种人我是了解的,就连谁放了一个屁他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我的恶毒的念头是在一瞬间产生的,我突然把扁担扔在地上,对赵丰收大声吼道,你装什么蒜?我看见的就是你!

  我记得赵丰收站在粪桶边手足无措的láng狈的模样,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别开玩笑,他结结巴巴地说,这种事qíng,你开什么玩笑?我记得香糙地里有几个女生关注地看着我们,有个女生突然发出一种尖利的短促的笑声,然后她们就一齐弯下腰去锄糙,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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