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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_陈忠实【完结】(10)



 现在,梆子井村的父亲和母亲们不能不切身考虑:如果自己的儿女将来参了军(或服现役),上了学(或已在校),在西安或外省工作的话,要入党,要进步,仍然与梆子井村的现任领导有割不断的关系哩!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仍然得由梆子老太向你所在的单位证盼一家老少乃至骨头早已化成泥水的上几辈祖宗,究竟是好人或者是坏人!谁家几代人中没有一点纰漏和过失呢?梆子老太实实在在叫他们不放心呀!岂止仅仅是同qíng胡选生的厄运?一个盼人穷、瞎心眼的婆娘,能指望给你的儿子和女儿说什么好话吗?甭想!

 于是,在胡大脚家的院子里,七嘴八舌,乱口纷纷,把梆子井村几年间所有人的倒霉和劫难,都有根有筋地与梆子老太联系起来了。梆子老太的存在,显然已经对全体村民都构成一种潜在的威胁:只要她健在,只要她手里还攥着那个“红圆木”(印章),他们就怕怕……谁能保证那不祥的梆子似的声音不会敲响在自己的头顶呢?

 梆子井村贫协主任huáng桂英被阶级敌人殴打的严重事件,震惊了公社和县上贫协的领导同志。他们或骑自行车,或坐吉普车,先后赶到南源坡根下的偏僻的小村庄来,带着沉重的心qíng,表示关切和慰问。

 梆子老太深受感动,当着领导人的面,流出擦不gān的泪水。她艰难地用胳膊撑起身子,想坐起来,躺着和县上的领导说话,太没礼节了。领导人亲切地按住她的肩膀,坚决地劝慰她继续躺着,安静地养伤,不能乱动,不必讲究礼仪,养伤要紧呀!她就躺着,仔细认真地聆听上级领导热心热肠的鼓励的话。她感到无上荣光,甚至受宠若惊。好呀!让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都瞅一瞅,县上的坐小车的大领导亲自看望huáng桂英来了!梆子井任何一位庄稼人生疮害病,甚至老死病逝,除了他们的亲戚来看望,公社和县上的领导看望过哪一位普通庄稼汉呢?她的心qíng十分好,胡选生的rǔ骂带给她的是难得的荣耀,而他自己现在则蹲到县公安局的拘留所里了。她向领导表示,自己决不怕打击报复,在梆子井这个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复杂的村庄里,为贫下中农掌好印把子……

 所有来访的人,无不为这个五十岁的乡村老太婆所表现出来的斗争jīng神所感动。县贫协主任当着梆子老太的面,指示随身前来的小秘书说,把huáng桂英同志的事迹整理出来,印发到各级贫协组织,学习她的斗争jīng神;而且诚恳地做着自我批评,因为官僚主义,竟然没有发现这样一位富于斗争jīng神的好同志……

 梆子老太抱养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白天守候在身边炕前,默默地递水递饭,晚上就由景荣老五来代替侍候了。

 “你觉得怎样?”整整躺着五天了,仍不见梆子老太康复,景荣老五有些焦虑,“腰还疼不?”

 “轻是轻些了,腰还是疼得翻不过。”梆子老太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景荣老五一声叹息,就低下头去默默地抽烟。不管怎样,她和他过了大半辈子,老夫老妻了。她被一个晚辈的年轻后生打伤,他心里难过。他不能解除她的痛楚,也体味不到她疼痛的程度,只是这么一直躺下去,他很担心,万一瘫痪了咋办?他是那种胆子小而不愿招惹是非的手艺人,就说:“要是还不减轻,我拉你到城里大医院去检查,看看伤没伤着骨头?”

 “过两天再说……”梆子老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时候,会计送来一张通知。

 “啥通知?”梆子老太躺着问。

 “公社召开‘活学活用讲用会’,通知你参加。”会计回答说,“明天上午八点,会期三天。”

 会计走了以后,景荣老五劝说,“你有病,另派旁人去吧!”

 “旁的会不开没啥,这个会非开不可!”

 景荣老五正想认真地劝解,未及开口,却吃惊地看见,刚才哼哼卿卿痛苦呻唤着的老婆,忽地一声坐起来,一把掀掉被子,旋即溜下炕来,双手紧着裤带,像要出征的将军。他一下子愣住了,忙问:“你——病没好哩……”

 “好了!”梆子老太赌气似地说,“我一没伤,二没病,让那娃子乖乖蹲劳改窑去!”

 景荣老五听罢,难为qíng地低下头来,默默地装烟打火,张不开口了。担心老婆瘫痪的顾虑虽然解除了,可是她装病唤疼用以扩大事态而致使胡大脚的儿子套上法绳的行为,无论如何使善良的弹花匠老汉感到了良心的谴责。

 他从父辈手里继承过来一张枣木弹花弓,也继承了父亲靠手艺吃饭、正直为人的家训,他给人家弹花挣钱吃饭,不想蓄意设陷伤害任何人。他参加农业社集体生产以后挂起了弹花弓;虽然留恋背一张弹花弓走四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却仍然遵循着与人和善相处的父训,听从gān部分配,不避不拣轻活重活,实实在在地在梆子并村生活着。因为老婆子登上村里的最高权力机构,他更加注意善言善行,与人和睦友善,意在弥补招惹是非的老婆子所造成的乡党友qíng方面的损失。看到梆子老太确实是装病装疼,他顿时产生一股厌恶的qíng绪,用吸烟来调节这种不快的心qíng了。

 梆子老太倒水洗脸,梳理散乱的头发。

 公社和县上的那些领导,要是知道了他们不顾路程僻远前来看望的并不是一位受伤的人,而是一个完全的好人,心里会怎么想呢?县公安局要是知道了胡选生并没有打伤huáng桂英的真相,又该怎么办呢?唔呀!那样一来,从里到外,从下到上,他的老婆就臭名远扬了!近几天来,看着乡邻们一溜一串出出进进胡大脚家的门楼,庄稼人不来看望挨打受害的人,反倒同qíng打人肇事的胡选生的父母,已经使景荣老五心里承受着压力。现在,他觉得这种无形的压力愈加沉重了,出门怎么和乡党见面说话……

 “你要去开会,我也不敢拦挡你。”景荣老五思谋再三,使自己的qíng绪缓解下来,委婉地劝说,“开会时跟领导说话,注意尺码!经过这场事,咱也该学得灵活些,说话办事,多想想前后左右……”

 “阶级敌人斗到我的大门里头来咧,你倒叫我装乖学guī!”梆子老太气呼呼地说,“你倒说说,‘前后左右想’什么?”

 “我是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甭说。”景荣老五依然耐心地说,“咱已是五十岁的人了!”

 “我说过啥不该说的话咧?”

 “人家选生他妈的qíng况……你不该给军队上来的人乱说嘛!”

 “你倒跟他一口腔!”梆子老太真的动气了,“我说得不对,为啥法办他娃子?”

 “甭看法办了选生,乡党骂咱哩!”景荣老五难受地说。他认为有必要提醒已经丧失正常理智的老婆,甭看公社和县上有领导来看望你,梆子井村的男女却涌到胡大脚家去了。他终于把社会舆论摆到她的当面,想促使她冷静下来,“人家叫你‘盼人穷’,瞎心眼,连我也恨着哩!”

 “被敌人反对是好事。”梆子老太不屑一顾地回顶道,反而更加气壮声粗,“县贫协主任那天批评你落后脑袋,你咋只笑不说话?”

 “乡党不是敌人嘛?”景荣老五争辩说,“县贫协主任批评我落后脑瓜,我没说话,是看他远远地来了,礼让他了。我心里也没接受!”

 “你怕人骂,你躲远。”梆子老太不愿意和落后男人再啰嗦,“我的事qíng由我办,你往后甭在我跟前嘟嘟囔囔!”

 厌恶地瞅一眼这个不明世qíng的婆娘,景荣老五站起身,掂着烟袋走出院子,蹲在门外平场里的青石碌碡上了。月色溶溶。梆子井村早已沉寂。从一家一户的大的或小的透着光的窗户上,他想到人家的夫妻们在灯下窗前和声细语,在商量如何安排家庭生活吧?在商量给儿子订媳妇或给女子寻婆家的事qíng吧?不管贫富,人家生活过得安宁和平静。他已接近花甲之年,希望晚年的日月过得安宁,特别是在已经纷乱得令人烦腻的当今社会里,他希望有一个安宁和谐的家庭。现在,在这样大的世界上,没有一块能叫他劳动、吃饭和睡觉的安宁角落了……唉!他断定自家这个门楼里日后更不会少事,和胡选生的纠葛不过是一种先兆罢了。那些骑自行车或坐吉普车来光顾他家门楼的县社gān部,只顾鼓励他的老婆去斗争,却不知把景荣老五一家的乡邻关系完全破坏了!他们的话,像火一样烧燎着他的不知深浅的老婆,屁股烫得坐不安稳呀!他毫无办法……

 梆子老太按时出席了公社召开的“讲用会”。她的发言,引起了qiáng烈的反响。

 “真是人老心不老的‘老来红’……”

 “huáng桂英同志真是睁着眼睛睡觉——警惕xing最高了!”

 “学活了,用活了,有阶级感qíng呀……”

 梆子老太简直应接不暇了,迎着她的是一张张笑嘻嘻的脸孔,钻到她耳朵来的是一句句热qíng赞扬话,始料不及的巨大成功,使她感到生活的欢乐了。第一天会议结束,她心里装着盛不下的欢悦之qíng,格外有劲地走完公社离梆子井之间的十多里路程,凯旋似地归来了。自从一顶花轿把她招进陌生的梆子井村,她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得意过,几十年来别人赞扬她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一天里听到的多!

 梆子老太兴冲冲走进街门,看见儿子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墩上喝水,乘凉,瞅见她进门,白眨白眨看她一眼,既没打招呼,也没问饥问渴,狠狠地翻给她一副白眼,扭身走出街门去了。

 “你在公社胡乱讲些啥呀?”女儿腰里结着围裙,从小灶房里走出来,一瞅见母亲,辟头就问,像是早就等待着她似的,女儿嘲笑说,“你这下光荣了!光荣得全公社都闻名扬声了!”

 “你——不想活咧?”梆子老太从热烘烘的公社会场,一下子跌进自家小院的冰窖里。她一时搞不清儿女们顶撞她的原因,无法忍受下辈人的放肆和无礼,骂道,“反了!”

 “你是硬bī别人去跳井!”女儿根本不把母亲的斥责当一回事,看来已经是忍无可忍,火气更盛地反唇相讥,“你耍积极。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贴赔进去,糟践再糟践!你简直——”

 在公社大礼堂的讲台上,梆子老太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梆子井村与阶级敌人作斗争的事迹时,公社自办的有线入户喇叭,准确无误地把她的每一句话,高兴时的笑声,难受时的哭声,一声咳嗽,都传遍整个公社的每一户农家了。其时,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子和女儿,坐在院子里,一个个脸红耳赤地听着,当梆子老太讲到她与顽固的老汉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儿子一跃身,从门媚旁边的土墙上,把那只纸质舌簧喇叭扯下来,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从女儿的言语间,大体明白了缘由。她现时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对丈夫和儿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讲用”发言,似乎觉察到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不仅伤老汉的面皮,也伤了儿女们的面皮,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了呀!那些过分的话,大约是在频频而起的掌声中,她的嘴巴变得收拢不住了,她有点懊悔,又不甘在儿女面前示弱。于是就把气使到景荣老五头上,一任儿女横加诘责母亲,他不拦挡,也不劝解,掂着烟袋倒像看热闹。她说:“说了就说了!谁要他一天尽说落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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