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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_陈忠实【完结】(11)



 “你也该想想,五十多岁了,你积极得想当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吗?”女儿气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说乱道,村里人听着广播骂,唾沫星儿把人都要淹死咧!你爱光荣,我嫌丢脸……”

 这样的话,太叫做母亲的难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气得脸色蜡huáng,气呼呼地骂:“你嫌我丢脸,你滚!”

 “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儿子此时走进门,粗声粗气地接上说,比姐姐的话更难听,“人家把你当猴耍,你还当你能行哩!公社gān部吃公粮,挣工资,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难道不怕众人指脊背吗?”

 梆子老太孤立无援,四面围攻,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huáng变青,双手捂脸,“呜”地一声哭起来。

 景荣老五憎恶地翻一眼老婆,又低头抽他的旱烟。他也早已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准备和老婆闹一闹,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过,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无法安宁。现在,儿女们已经说得够多够难听了,他把想说的话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汉啊!儿女们近乎rǔ骂的话语是不该有的。可是对于头脑发热的老婆,好言规劝变得无济于事了,有几句冷言冷语,使她发热的头脑凉一凉,也许正好。他觉得事态不能再扩大,就开口斥责还不肯罢休的儿女。

 “你要当积极分子,你去!”听了父亲的斥责,儿子赌气地说,“把我分开。我单独过。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儿子几乎哭了。

 “把我也分开!我跟俺弟俺爸过。”女儿也施加压力,“你积极,你革命,你一个人过活。俺一家老落后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气!”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荣老五抱养人家的女儿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开始在梆子并村里和周围的邻近村庄里,结jiāo同龄的相好和伙伴了。在她超出一般乡村庄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语和行动中,不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儿女们在年轻的伙伴当中也孤立起来了。旁人撂下的杂话碎语,儿女们听到了,脸烧哇!

 “你们多嫌我……我给你们离眼……呜呜呜……”梆子老太哭得好伤心,“我受苦受难……把你俩养活大了……呜呜呜……”

 儿子一甩手走出门去了。女儿在灶房里也不再出声,磕碰得碗儿碟儿乒乓乱响。

 “你要会听话。娃们原为你好。”景荣老五这时才开口,劝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狮子!你当是人家赏识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骂我……你看我不顺眼……唉嗨嗨……”

 “该当修德养xing了,甭叫人斜着眼瞅咱。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咧!”景荣老五诚心实意地说,“娃儿长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们挨骂,儿女在人前也难说话呀……”

 这些陈腐的为人处世的俗理,与公社领导讲的话,恰好相背,相去太远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赞扬,回到屋里遭围攻,太叫她难以接受了。她听不进去,景荣老五不知给她重复过多少回的这些处世俗理,没有任何力量。她又无法辩解,儿女们几乎一边倒地站在顽固脑袋的老头子一边,对她的威胁太大了。要知道,儿子和女儿毕竟不是亲生骨ròu,终究有一层后天无法弥补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闹出分家的局面,她怎么办呢?哭着想着,梆子老太qiáng迫自己吞咽了儿子和女儿的恶言秽语,就不再开口,算是平息了骤然bào发的这一场内乱……

 无论是景荣老五诚心实意的劝解,抑或是儿子和女儿恶言恶语的刺激,都无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讲用”在外部世界所产生的影响,更无法使梆子老太安静地屈居于他们的农家小院了。

 公社为期三天的“讲用会”结束以后,梆子老太被推选为出席县“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了。下半年里,参加过县上的“讲用会”,她的发言引起更大范围的反响,县广播站播放了全部录音,铅印的单行材料发至县属的各个单位。huáng桂英的名字,已经从偏僻的梆子井村飞出来,叫响在全县的角角落落里。

 第二年chūn天,梆子老太光荣地出席地区“活学活用积代会”,会后又被选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占有别的代表们无法竞争的优势: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一个大字不识,尚且能学好用好,势必对众多的识字的人是一种刺激!她到处都受到重视和欢迎。省上的会议需得等到下半年召开,梆子老太暂且回到梆子井村里来。

 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女们大惑莫测,真不敢再往下想,说不定省上的“积代会”之后,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难说哩!这对他们过去对她的那种态度,无疑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他在老婆归来之前,提早告诫过自己的儿女:

 “看清了没?你娘现在落不下马了!凭咱爷儿们劝不回来了!她愿意做啥由她去,咱爷儿们过咱的日月……”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梆子老太参加各级“活学活用讲用会”,从公社走到县,又从县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后来又被地委选入巡回“讲用团”成员,到处去现身说法。她究竟走过哪些县城,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去过哪些工厂、学校、商店和公社,就更难于说得清了。笼统的印象是,所到之处,锣鼓,鞭pào,红旗和大幅标语,一处比一处欢迎的场面更热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赛着似的。所到之处,热烈的掌声,满台的笑脸,许多记不清名字的领导人的欢迎词,真诚而又谦恭。所到之处,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烧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齐涌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梆子老太一生只去过十里堡,县城一次也没去过,这回可是大开眼界,见到了平生没见过的大世面,受到许多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的欢迎和尊敬,尝腻了从来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没有必要和顽固脑袋的老汉计较了,他经见过什么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顿然觉得南源和北岭之间的这条小河川道太狭隘了,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脏了,她心里很不满意,街巷搞得这样脏,五类分子gān什么去了呢?给他们规定的每天早晨清扫街道的制度,因为她不在家,显然是松懈了。她去找gān部,民兵连长到渭河北岸的什么地方买粮去了,生产队长给队里买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书记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时间里,公社派人整顿选举产生了梆子井党的支委会,胡长海任支部书记了。她不想到他家里去,起码是不必刚一回来就去找他,给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么样的大领导,梆子老太都见过了,和地委书记握过手,照过相,吃过饭,地委书记还给她碟儿里夹过菜哩!县委书记扶她上车哩!胡长海算几级gān部呢?本该在她一回到村里,他来找她汇报工作才对。虽然他是支书,可她是省“积代会”代表。

 梆子老太觉得不去朝拜胡长海是对的,于是就从村里转过来,整个村巷里的树木,房舍,粪堆和柴禾垛子,既熟识而又显得陌生。社员们看见她,有的远远走过去了,有的平淡地打一句招呼,也就没jīng打采地走过去了。梆子老太不大在意,这些只知挣工分的庄稼人,又经见过什么大世面呢?她也许知道也许是不知道,梆子井村的社员,一年四季的吃食,主要靠渭河北岸的农户供应了,用一句调皮话说,户口在梆子井,而粮食关系早已转到渭北去了。

 梆子老太走过地主分子胡振武家门前的时候,看见那家院子里,拥着一堆一伙妇女和娃娃,有人走出来,又有人走进去,熙熙攘攘的样子。她不由一惊,这么多社员围在阶级敌人家里gān什么?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这么多贫下中农拉拢到屋里,搞什么鬼名堂呢?她径直走过去。

 “哈呀!huáng主任也来看新媳妇了!”

 梆子老太刚走到门口,一个眼尖嘴快的妇女高声喊,她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停住匆忙的脚步,进去不进去呢?人家给儿子订媳妇,自己进去gān什么呢?转而一想,在上级开会时,领导人反复qiáng调,阶级斗争处处有,婚丧大事中更不会风平làng静,何况胡振武本身就是地主分子!这样想着,她决定:应该进去看看究竟。

 “主任,回来了。”大队会计花儿正从门里走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和她招呼说。

 “你急急忙忙做啥?”梆子老太问。

 “我去开个介绍信。”花儿事务式地说。

 “给谁开啥介绍信?”

 “给解放哥开介绍信,他跟媳妇明天到公社领结婚证,急着要大队的介绍信哩!”

 梆子老太闭了口,瞧瞧左右,就跟着花儿走到远离胡振武家门的街巷里,悄声问:“你审查过了吗?”

 “两人都超过晚婚年龄了,再没啥审查的!”

 “女方是哪里人呢?”

 “陕北人。贫农。”花儿有点不耐烦地说,“女方合格不合格,由公社审查,咱们大队,只负责审查男方。”

 “一个贫农女子,怎能嫁给一个地主儿子呢?”梆子老太紧盯着花儿问,“你想过没有?”

 “人家两厢qíng愿嘛!”花儿烦了,“我管不着。”

 “你管不着?”梆子老太重复着花儿的话,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不知道,你手里攥的啥?”

 “章子。”花儿说,“公章。”

 “贫下中农的印把子!”梆子老太纠正说,“怎么能丧失警惕xing儿?”

 “地主家的娃娃也得娶媳妇嘛!总不能去当和尚!”花儿不服气地说,“再甭疑神疑鬼了!”

 “我没说不准他结婚!”梆子老太毫不放松,“要严格审查!”

 “好!huáng主任,你不放心我,你亲自去审查吧!”花儿烦腻地说,“你啥时候审查完毕,合格了,我再来开介绍信。”

 “我就是要审查!”梆子老太一脚踏到底,毫不动摇,“你叫解放和那个女的到办公室来。”

 “你叫啥名字?”

 “兰铃铃。”

 “哪里人?”

 “陕北。兰家峁。”

 “到这儿来gān什么?”

 “跟他……结婚。”

 “为啥不在你们陕北找对象?”

 “当地没粮吃。我想落脚到一个产粮的地方。”

 “陕北革命形势大好!你咋说没粮吃?”

 “俺家净吃糠。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你家啥成分?”

 “贫农。”

 “你知道他家的成分吗?”

 “知道——地主。他到俺家,头一回见面,就给俺说清楚了。”

 这个贫农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很聪灵,可是太没出息了!眼看着这样好看的一个贫农姑娘要被地主的儿子引进屋里去,她心里难受,就耐心地开导说:“你仔细想过没?终身大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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