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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13)



 一白一红正向江边的圣坛走去。

 圣坛愈来愈近。由绿转huáng的野糙在阳光底下透出神灵般的宁静。齐整的狗尾巴糙毛茸茸一片温馨,江水奔涌而又无声,眼前的世界明亮开阔。好一片净土!文廷生暗自赞叹,他深吸了一口江面上送来的阵风,这风里有阳光与秋水的双重气息。太长了,太长时间没这样静心到野外来消受这片净土了……我的,所有的一切,眼睛能见到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虽然晚上有dòng房花烛,文廷生却异样地宁静。他的内心一下子神圣无比,巨大的清静与满足在血管里悄然流淌。阳光、空气、蓝天、白云、长江、阔滩、远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属于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

 但文廷生吸了吸鼻子,他从这片清新里闻到了一种异味,他侧过脸来: 哪里来的这股腥味?

  回老爷,小的刚吩咐过,在这里杀了牛羊狗猫jī鸭兔各一对,供了牺牲祭江。

  传话,不许有人过来,今天任何人不得前来。 文廷生难得宽松的心qíng。他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自己静静的一个,便天上地下什么都有了。

  是,老爷。

 祭坛上,文廷生安稳地盘坐,合上双目,安详神圣如真正的天地圣灵,白绸大氅炫目耀眼,在远处山颠上汤狗的瞳孔里似两点jīng白幽灵,亮光反she而出变幻成汤狗脸上yīn险的笑意。

  哦——哦呵——哦呵哦—— 小河豚的轿队在广场上刚一出现,小河豚就扯开了自己头上的红绸方巾。鲜嫩眼馋的小河豚从彩轿里头刚一露面,石屋门前的广场上男男女女的尖叫使天上的白云狠狠吃了一惊,随后淡淡地向高远处蓝蓝地遁去。

 扬子岛人按照自己正宗的接娶风俗,把小河豚打扮成他们想像中最美的鱼jīng。在没有任何禁忌的喜庆之中,他们选择了岛上最热闹的地方接迎新娘。没有铜锣、鞭pào、竹节。男人们袒胸luǒ背,腰系渔网,女人们身着鱼翅、鱼片与成串的贝壳螺蛳,满脸涂黑,抖动着肌ròu与Rx房随心所yù手舞足蹈。他们彼此熟悉彼此友善,言不成文歌不成律,一群一群,人头攒集欢声雷动。他们尖叫、扭动、击掌、跳跃,生命在毫无阻拦之中尽qíng喷发。

 小河豚娇艳动人,贝壳、鱼目随着她的欢跳沙沙作响,没有扭捏,没有遮掩,没有抑制,美丽xing感jīng力旺盛,她扭动时腰肢与屁股上的线条勇敢而又夸张,像一只只手指伸向男人们最敏感的神经, 哦——哈哈呵——呵—— 好长时间了,好长时间里他们就开始因为一个谁也没法说清的原因郁郁不乐,那种东西一层又一层厚厚地裹住了他们的生命与原力。叭地一声,随着小河豚的红色方巾飞向蓝天,他们的灵魂一下全打开了,ròu体全点亮了。他们要乐,酒,酒酒酒!他们要阳光和酒,尖叫和跳跃,来驱走所有的yīn魂,冲走他们不愿保留的一切。

 人群在缓缓流动、旋转,像江中厚重的冰块,簇拥着慢慢转动,在巨大的广场上,他们来回回旋,回旋在这片晴朗欢乐的广场。咿呀咿呀哈哈呵——

 谁家的妞儿疼煞我——

 呀哈咿啊呀哈哈呵——

 人家的婆娘从我家门过——他们唱起了千百年来唱过的歌,每次这个词儿,回回调不同。他们想怎么唱便怎么唱,怎么顺气怎么快活怎么唱。那是真正的唱,气息从脚后跟上踮起来,从屁股上鼓出去,从肚脐眼上吸进来,再在胸口悠上几圈,从渔篓一样粗的大嗓门里,哗啦一下冲将出来。

 但是—— 叭——叭——

 两声清脆巨大的枪声在广场南面第七棵大树底下骤然开炸,广场上顿时一片死静!太阳在蓝天上吓得转了九百个圈。

 一股药香大网一样悄悄撒开,广场上的人群蝌蚪一样拥到一起,你逃我,我躲你,可你又逃不离我,我又不敢离开你……

 水珠似的宁静,时间过去了多少他已经全无知觉。文廷生感到自己的身体飘然登仙。阳光在他的背脊上又软又痒,牙虫一样爬来爬去。外面的世界娇美多姿,但对文廷生而言已经完全地不复存在,连同他自身一起,悄悄地dàng然无存。或物我皆亡,或我即天地,所有的东西于冥冥之中游丝一般飘游于虚无之间……然而,随着文廷生的灵魂在净空中的缓缓升腾,所有的一切又渐渐变得具体起来,玉花琼树,瑶池雕梁,翩然仙子往来穿梭。带状的香烟缭绕于其间,使得其间的一切若隐若现,忽有忽无。 ——文殊菩萨驾到…… 随着一声金童玉音的呐喊,文廷生飘然而至,天帝、玉母、雷公、无量寿菩萨、观世音菩萨在文廷生的面前次第出现。

  雷公,告知下界,文殊菩萨大驾已到。

  是。 雷公在天帝的面前跪下一条腿,瓮声瓮气的回答声滚滚而过,在空旷的天宇中没有回音。雷公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两只金锤,于玉阶之上飞腕振臂—— 叭——叭——

 两声巨响使文廷生突然惊醒,恍惚中他的背上一阵冷汗。远处广场上的枪声使文廷生醍醐灌顶、菩提开悟,他睁开眼来,刷地一声站起身来,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巨大可怕轰隆一声就在眼前:

 鳄鱼们jīng亮地在不远处一个劲地研究着他!

 鳄鱼们流着泪的眼睛一起在研究那一块白色!

 文廷生本能地背过脸去,但背过脸去同样是狰狞饥饿的眼睛!他雪白的大氅在鳄鱼的眼睛里发出了刺人的光芒。

 慌乱之中,他记起了玄妙和尚。文廷生镇定了片刻,默念起玄妙和尚口授的秘诀。但鳄鱼似乎忘记了真龙天子的存在,咧着嘴对着文廷生嘿嘿诡笑,四只脚吃力地紧张起来,舞动着尾巴,疯狂地从圣坛四周向文廷生冲锋而来。

 鳄鱼之间的争斗立刻替代了文廷生与鳄鱼的抗争。文廷生的ròu体挑起了鳄鱼的一场战争!文廷生在鳄鱼的尖牙中间彻底恢复了人ròu又腥又酸的滋味。

 雷匣子的两声巨响麻木了小六吆的整个身躯。等到她还过神来,才注意到那只黑糊糊沉甸甸的东西还捏在自己的手里。她连忙把那东西扔到地上,黑dòngdòng的枪口对着她宛如一只瞎透了的眼珠,流溢着青烟。她回过头去,再也不敢动弹。

 黑压压的广场上扬子岛的臣民们烂软如泥。熊向魁不慌不忙地跨过人群,从地上拾起那支新式手枪,把枪口对准自己,chuī了chuī,所有的人都白着眼睛,注视着这一伟大的举动。 起来吧,你们,起来。 他对着广场喊道。熊向魁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枪筒上敲了几下,几声闷响使散瘫在地上的人们记起了铁匠铺里的声音。他们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几个胆大的凑过来看了个究竟,居然敢像小孩摸螃蟹那样用手指点了几下。有一个神色紧张地抓了一把手枪,回过头来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不咬人,跟河蚌一样!

 熊向魁拿起左轮: 这玩意儿没什么可怕的,叫手枪。 他把手枪举过头顶晃了晃:

  这是科学,你们会懂的,科学!

 (后续)

 《孤岛》实际上已经写完了。但谁都知道作品的完整和历史的完整是两回事,因而有些地方还要作些补充。 九月十五,铁仙bī走汤狗与小六吆,在他们驶入江心之后,铁仙即拔剑自刎,缘由不详;

  二十日,熊向魁成了石屋的新主人,鲟甲会更名 熊掌会 。扬子岛对科学的惊奇与崇敬,立即过渡成了对熊老爷的另一种形式的迷信,在扬子岛,科学的最初意义成了一种新宗教,它顺利地完成了又一次权力演变;

  十月初一,庞大头捕杀一头公鳄鱼,公鳄鱼脸上的表qíng与当初的文廷生酷似无异,庞大头当即开膛剖肚,寻文老爷未果,却寻得至今仍在抖动的黑江猪的小拇指头;

  十月初三,一只标有U·S·A的巨型铁船出现在长江口,熊老爷说,不用怕,那是洋人的,洋人全不会弯腿走路;

  十月初八,一艘载有五百又三十一人的大船在扬子岛西三里处随一声pào声覆没,半数人罹难,半数漂流至扬子岛,他们登岛以后的qíng形,七十二年以后历史学家毕飞宇的《孤岛》将会从头说起。

 ——摘自《扬子史鉴》P373-374

 (本篇完)

 那时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马路。事qíng有一半就发生在大马路旁边。要我说,我还是喜欢上海的那些旧名字,一开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东西新的招人喜欢,有些就不一样了。就说名字,不管是人名还是地名,总是旧的好。旧的有意思,有嚼头,见得了世面。旧名字不显山不露水,风风雨雨、朝朝代代全在里头,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换香火就断了,听在耳朵里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是怎么到上海来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梦,他们的梦埋进了huáng土,深更半夜变成了鬼火还在往上海冲。可我十四岁就成 小赤佬 了。叫 赤佬 是上海骂人的话,不好听。话要反过来说,你不到上海你能成为小赤佬?谁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场呐!可你来得了吗?来不了。老天爷不给你洋饭碗,你来了也活不下去,你连路都不会走。那时候上海人是怎么说的? 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 喇叭一响,你还没有还过神来,汽车的前轮就把你吞了,后轮子再慢慢把你屙出来。你的小命就让老虎吃掉喽。我扯远了。上了岁数就这样,说出去的话撒大网都捞不回来——我怎么来到大上海的?还不就是那个女人。

 所有的下人都听说小金宝和唐老爷又吵架了。小金宝的嗓子是吵架的上好材料。老爷最初对小金宝的着迷其实正是她的嗓子。老爷常说: 这小娘们,声音像鹅毛,直在你耳朵眼里转。 老爷说这几句话时总是眯着眼,一只手不停地搓摸光头。他上了岁数了,一提起这个年轻女人满脸皱纹里全是无可奈何。但老爷身边的人谁都看得出,老爷的无奈是一种大幸福,是一种上了岁数的成功男人才有的喜从心上来。老爷是上海滩虎头帮的掌门,拉下脸来上海滩立马黑掉八条街。洋人在他面前说话也保持了相当程度的节制。但老爷到了晚年唐府里终于出现了一位敢和他对着gān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可以做他孙女的俏丽女人,一个罂粟一样诱人而又致命的女人。她不是老爷的妻,也不是老爷的妾,老爷只是花钱包了她,就是这样一个骚货和贱货硬是把老爷 治住了 。唐府的下人们私下说,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贱,人人顺着他,他觉得没劲,有人敢对他横着过来,他反而上瘾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横着冲了他过来。小金宝是个什么东西?男人的影子压在身上也要哼叽一声的货,她就是敢把屁往老爷的脸上放!老爷挠着光头就会嘿嘿笑。下人们心里全有数,他就是好小金宝的这一口!

 老爷在英租界的上好地段为小金宝买了一幢小洋房。这么多年来小金宝一直叫喊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贴身丫头。老爷给她换掉五六个了。老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仇恨小姑娘,长短肥瘦都试了,没有一个合她的意。老爷不高兴地说: 换了这么多丫头,你总不能让我给你找个带把的吧? 小金宝白了老爷一眼,扭着腰说: 为什么不能?我们没把的伺候你们男人,为什么带把的就不能伺候伺候我? 老爷一脸无奈。老爷顺眼看了一眼立在门房的二管家。 我就要一个带把的! 小金宝说完了这句话生气地走了,她在临走之前拎住老爷的两只招风耳晃了两晃,老爷的光头弄得像只拨làng鼓,但小金宝的这一手分寸却是极好,生气、发嗲、撒娇和不依不饶全在里头,看得见七荤八素。老爷望着小金宝远去的屁股心里痒痒的,故意虎着一张苦脸。老爷背了手吩咐二管家说: 再依她一回,给她找个小公jī。 二管家低下头,小心地答应过。临了老爷补了一句: 好好挑,挑一个没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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