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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18)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chūn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chūn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chūn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chūn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huáng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chūn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chūn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chūn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chūn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chūn迟。

她总是那样咄咄bī人,毫不留qíng地将chūn迟bī到角落里。

chūn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抬高了声调。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chūn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chūn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jiāo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chūn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chūn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chūn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chūn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chūn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chūn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固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chūn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chūn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chūn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chūn迟真的出现,他就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huáng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chuáng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锻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chuáng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潋滟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孔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cháo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chūn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jīng心准备的物什。chūn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chūn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磨镜记上阙(3)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貌似亲密无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chūn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chūn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qíng,chūn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chūn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qíng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chuī得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chūn迟,她站在水塘旁边,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chūn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

孕妇终于艰难地摸到了水,双手捧起,洒在身上。她仔细地清洗着脖颈,Rx房,手臂,腿和脚踝……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在肚子上。也许因为水太冷,或者是太久没有碰过肚子,水滴落在那块寂寞的皮肤上时,她发出“嘤”的一声。

可能是太专注,连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浑然不知。他屏息看着,很想走过去帮她将衣服拣上来。可是要惊动她,他多么于心不忍。

他犹豫着,是否要走上前去。当然并不仅仅为了要帮她拣起衣服。他想走过去与她jiāo谈。可是这时她已经洗完,又将手扶在树上,慢慢起身。他看见她颤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稳了,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半浸湿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虽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着,却也有条不紊。她用了很长很结实的麻布,将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来,一圈圈紧紧缠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双手拼命地拉着,他甚至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这样用力,她会有多么疼。她所隐瞒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事实上,她隐瞒的是一段往事。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圈圈缠裹起来。唯有让她的孩子活在这只几乎窒息的茧里,她才觉得安全。这种苦难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庇佑。

chūn迟做完这一切,又幽幽地飘回房间去,带上了门。

钟潜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去的时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chūn迟怀有身孕,又会如何呢?他非常了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许会与chūn迟决裂。

秘密将他们拉到了一起,从那次之后,钟潜再见到chūn迟,总觉得很亲切。然而这个秘密迟早会败露的,钟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chūn迟,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很快,他看出chūn迟是想逃走的。傍晚时她要钟潜带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条路,从船屋到码头,路途中她总是一言不发,用心记着路径。她甚至偷偷地将一些小摆设和小玩意儿都收在她的木箱里——由于眼睛看不见,她无法分辨价值,将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也统统收了进来。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财富”,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倘若她不是,她不会变得这样卑琐。

钟潜每每看到她这样做,心中都会一阵难过。他应该将她放走吗?这时他已发现,自己不可能再与淙淙过从前那种单纯的生活,chūn迟决不是一颗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轻飘飘激起三两个水花——她那么尖利,沉重,谁又能轻易将她从眼前挥去呢?他希望她留下来,尽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预感到这局面将发生改观。

为了留下chūn迟,他选择了向淙淙告密。

他将这件事qíng悄悄告诉淙淙之前,心中不断地宽慰自己,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结束chūn迟施予自己的刑罚。但无论如何,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无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长。

淙淙先前单以为chūn迟是受了惊才会变成这样,直到后来钟潜告诉了她那个有关chūn迟的秘密,她大吃一惊。再仔细观察chūn迟,果然见她走路时,一只手总是不知不觉地扶在了小腹上。又见chūn迟食量很小,jīng神恹恹,再回想起她那副处处警觉、事事小心的样子,更觉得钟潜所说的是真的。

看似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chūn迟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掩饰下去,终于到了非得逃走的时刻。

深夜,她提着木箱,沿着已经熟悉了的小路穿过花园。她的步伐是那样坚定,没有一丝游移,也不曾回过头。她摸索着寻找院子的大门。摸到灯笼、花格子墙以及几片缠着热风的芭蕉叶。门就在旁边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触到的不是木头,却是一块柔软而温热的肌肤。她心中凛然,手慌忙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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