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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19)



一只手猛然伸过来,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着,淙淙柔软的声音扑面而来:

“小东西,你妈妈这是要带着你往哪里去呢?”

chūn迟终于不必再隐瞒,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慢慢松开一层层缠裹,将肚子露出来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身体里那个小家伙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疲倦至极的她忽然又有了气力。

淙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chūn迟的肚子。丑陋的妊娠纹像蛆虫般匍匐在上面,缓缓蠕动。上面爬满了男人蛆虫般脏兮兮的手指、男人苍紫色烂疮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凶狠地推开chūn迟。chūn迟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恶的肚子浸在水中,却是那么脏,再也洗不gān净了。

chūn迟伏在地上,脸边贴着几朵压扁的曼陀罗花。这罪恶的不祥之花,此刻与她十分般配。她们应当一起去死。可是chūn迟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qiáng,她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因为又听到了它散漫而茁壮的呼吸,她顿时觉得很安心。

chūn迟的坦然反倒令淙淙无措。现在淙淙面对的是一个彻底的母亲,邋遢,不顾自尊。她如何能够这样骄傲?因为这隆起的肚子背后一定有一份qiáng大的爱qíng。她在爱着,内心充满盼望。几丝得意的神qíng藏匿不住,从她的脸上掠过。她的内心并没有屈从于淙淙,她只是需要帮助,所有乖顺不过是一个母亲本能的伪饰。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chūn迟的身上,网一般。chūn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chūn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之间神秘的爱qíng故事宛如一颗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

她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她独自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棕榈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蛹。曼陀罗花泡至这种程度,就会变成一种迷药。饮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飘到了天上,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为chūn迟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晕眩。

淙淙突然说:

“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chūn迟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忽然听到这话,大为震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这个孩子。”淙淙一阵乱笑,这时的她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船上的歌女。

chūn迟倏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然而身体太轻,双脚好像不能着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挣扎起来,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关你腹中这个胎儿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解酒的药,帮你保住它。”

曼陀罗花扰人心xing,使这样荒诞的要挟在此刻格外奏效。后来,chūn迟便开始讲述从难民营逃离后的故事。

这些事漾在她的心里,几乎要沸腾了。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qíng的见证者。

淙淙正合适,因为她将是天底下最关心这段爱qíng的人。

在chūn迟讲述的时候,淙淙一直望着她,chūn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递过来的。当chūn迟简略地说到她与骆驼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脑际中闪过男人臃肿而粗陋的脸。她看见他们jiāo欢,他捧起她的饱满,探入她的炽热,吸吮她的cháo湿。jiāo合的身体犹如岸边濒死挣扎的鲤鱼,汗水像河流一样流淌,冲开了她的泪腺。

事实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几日的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与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寻找,为什么在chūn迟的口中艰辛的寻找却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qíng?

在贝壳里寻找往事,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打捞那片属于自己的记忆——她是应当赞叹chūn迟惊人的毅力,还是嘲弄她几近癫狂的痴qíng?

淙淙始终没有打断chūn迟,她只是奇怪为何chūn迟可以这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一种圣母的安详。仿佛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她也许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末了,chūn迟说:

“就是这样了。”

淙淙的心被轻轻撩动了一下。“就是这样了”——淙淙记起这句话是从前chūn迟最常说的,在一段讲述或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总是会用这句话作为结尾。语气坦然,却又带

着一点无奈。淙淙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样子,仿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在手上,呈于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惹人生怜。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她把这样一个不堪的自己呈于淙淙的面前,无可奈何地说。

夜晚到来时,下起一阵急雨。chūn迟忽然微笑起来,她记起了,潋滟岛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临,雨水便赶来了,那种默契令人感到温馨——当然,也或者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对面的chūn迟冷得发抖,然而那张长满红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微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废墟般的现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小快乐。

喝了太多烈酒,chūn迟变得瘫软;故事说完,身体被掏空,她疲惫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移不开的巨大岩石,横亘在她们中间。淙淙被巨石压着,几乎就要发狂。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落在chūn迟的身上,只要看着她,她就会看到那个男人。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压住了她。他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点点剥开她,咀嚼着她的鲜嫩。

而chūn迟gān涸的眼窝里竟然溢满感恩的鲜血,她已无药可救。

最后一次,淙淙为chūn迟洗澡,像从前在难民营时那样。彼时,她们躲进深深的森林里,在浑浊的小河旁,很快地为彼此擦身。无数次幻想以后能有一只足够大的木桶,足够多的热水,最好还能有些花瓣,关起房门,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慢慢将身体一点点洗gān净。

淙淙用木桶装满热水和曼陀罗花瓣。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水,不禁感慨,现在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可是人却已经脏了,再也洗不gān净了。

淙淙轻轻地唤chūn迟——

“到这儿来,chūn迟。”

chūn迟循着淙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这样费力。在陌生的地方,她显得格外无助。她那么小,像个学步的婴儿。可是多么好,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淙淙。她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欢住在船上,尽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赚很多钱,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淙淙一边给chūn迟梳头,一边说,声音轻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种催眠。

chūn迟点点头。此刻,她很依恋淙淙的怀抱,慢慢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淙淙抱起chūn迟,让她踩着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温可好?”淙淙问。

“好。”chūn迟将身子一点点沉入水里——奇妙的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洒在chūn迟的肩膀上。生满红疹的皮肤火辣辣的,chūn迟身子颤了两下。淙淙连忙拿起药膏,帮她敷上:

“如果早就为它们敷药,现在已经好了。”

chūn迟温顺地点点头。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受伤,我一直要为你敷药。这难道是命定的吗?”淙淙又问。

“对不起。”

“我对你这样好,可你还要离开我……”淙淙的声音哽咽了。

“你无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么重要吗?比我们之间的qíng谊还重要吗?”

chūn迟终于缄口。

敷完药,淙淙又继续撩起水,洗她的Rx房。Rx房是chūn迟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它们霸道地向四面扩张,胀得那么大。rǔ头颜色深郁,也不再那么敏感,水溅在上面,它们还是恹恹地耷拉着,没有丝毫变化。淙淙厌恶地看着,它们是多么丑陋,令chūn迟看起来像一个行动迟缓的中年妇人。

淙淙终于无法忍受,说:

“我问过一个有经验的土著妇女,她有办法可以将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经很大了……”

chūn迟怔住了。她多么希望淙淙可以让她好好地洗一个澡。然而,始终是这样的,淙淙从未给过她片刻的安宁。她用力推开淙淙:

“我会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着她,她黯淡的脸颊已经涨红了,果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神qíng。淙淙知道,chūn迟一定做得出来。

她心灰意冷,丢下chūn迟,夺门而去。

淙淙不辞而别。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地走掉。

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淙淙走到院子里,挥着斧头,砍倒了所有曼陀罗花。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翻腾挣扎的火海。钟潜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没有察觉。次日清早,钟潜就发现淙淙的chuáng榻空着,也没有半丝余热,想来是凌晨时分就上路了。似乎没有带走什么,一切都还在,但船屋却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废墟了。

最令钟潜难过的是,淙淙没有留给他一句话——她是一点也不留恋他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岛上各处寻找,向船上的歌jì们打听,都没有收获。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她的。钟潜终于体会到了那种绝望,想必当年淙淙寻找chūn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他找得筋疲力尽,想起chūn迟,又折回船屋。

chūn迟久久地坐在chuáng边,守着她那在静默中悄悄生长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没有从外面走进来。她几乎可以确定,淙淙已经离开了这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结果早在chūn迟的意料之中,但淙淙当真这样离她而去,chūn迟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chūn迟沿着墙根走到院子里,她听到钟潜的声音。

“你是要去找她吗?”钟潜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贝壳。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语气坚定而恳切,钟潜无法拒绝。

可能因为太累了,他缓缓从门槛上坐下来,将头靠在墙上。她站在那儿,又没有穿鞋子。淙淙给她准备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红的双脚似乎故意曝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这显然太唐突了。他们还很生疏。他对她的熟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也是喜欢chūn迟的。

在这么疲惫的时刻,什么也没有力气去做、去想,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chūn迟;而她也是这样静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chūn迟不似淙淙那样惊艳。她有中国女子的细眉凤眼、小尖下巴、浓密的头发,乍一看去,就像小时候钟潜在乡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chūn迟更多几分坚硬,苦难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令人尊敬并且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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