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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20)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给过他些许母xing的慈爱。年少时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观音像的脚下,祈求仙人用点着圣水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后来他离开了乡下,来到城里,生活多了几分色泽,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尊塑像。现在他从chūn迟的身上看出那朵隐没在菩萨像里的湿漉漉的莲花。

她天生富有的母xing,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槛上,一直望着她,直到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对她说:

“你解开这些缠在身上的布吧,以后再也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chūn迟向后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个阉人,对他十分警惕。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很是满足,从没有女人害怕过他。

钟潜的生活忽然变得很忙碌。寻找淙淙,还要照顾chūn迟。日子又一天天快了起来,他每天天还没亮就为chūn迟把饭做好,然后出海去。捞贝壳,打听淙淙的下落,直到太阳下山,他带着贝壳和几条捕来的红鲷鱼上岸了。他提着鱼往回走,下过小雨的地面已经gān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日辉已经散尽,月亮露出小半个脸。赤道上的月亮,弧度与别处是不同的,更加饱满,所以格外美。他心qíng愉快,小声地哼起歌来,是在船上时从歌女那里学来的小曲儿。他原本以为,再唱起这些歌,一定会想起淙淙,很难过。可是带着旧日气息的歌也未能

敌过此刻的好心qíng,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快就从淙淙离开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他借着月光打量自己,他难道不像一个出海打鱼、养家糊口的男人吗,披星戴月地赶路,妻儿正等在家里……这样想着,他就又多了几分力量。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路,两旁的植物他一直都记得。他梦见自己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走着,chūn迟的孩子出生了;走着走着,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多月后的一次出海,他在船上听到对面的船上有人在唱歌,略带沙哑的嗓音,一唱三叹。他倏地站起来,冲出了船舱。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隔船相望,只能看到女子的一角huáng色衣衫,十分寂寥。胸无城府的淙淙还是显露了踪迹。

他日夜盼望着见到她,但是真的见到了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此刻两船之间距离狭窄,他大步一跨就能跳上对面的船。可是为什么他却在犹豫呢?

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已经背叛了淙淙。

她唱完,男人们连连喝彩,免不了说了些轻慢的话。他仔细分辨,在话语之间挑拣出几丝她的笑声。她笑的时候总是翘着嘴唇,露出几分不屑,那是足以迷死男人的。他闭上眼睛,想着,眼泪涌了出来。背叛的泪水,顺着脸颊,跌落下去,掉入滚滚大海里。而两船已经jiāo错,各自前行,方向相悖,再不会重逢。

而她又唱起来,但歌声已远,缥缈无踪,再也不能将他抓住。他举起袖子,拭去眼泪,重新钻入船舱。从木席上坐下来,脚旁边的木桶里装满了贝壳以及两只濒死的鱼。他顺手拎起一把长刷,拨开鱼儿,拣起一枚贝壳擦洗着。

泥沙褪尽,贝壳露出皎洁的白光。

磨镜记下阙(1)

在一张潦糙的原著民地图上,淙淙终于找到了龙目岛。它看起来像一颗煮熟的jī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岛上有三十八处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湿润的空气以及丰富的热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非常旺盛,几乎一直长到山顶。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庄稼,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鸟类和昆虫。

岛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华。女子们穿金戴银,从手腕到手肘上挂满了银饰,

脖子或耳朵上戴着银币,一串十二个。她们衣着艳丽,繁复,但并不整洁,也不jīng细。那种简陋的华丽就像岛上的太阳光,粗bào喧嚣,令人无从闪躲。

但她对于这种漏dòng百出的华丽却非常喜欢。完美并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绽反倒更充满诱惑。

第一次来到龙目岛时,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里。这一次造访似乎并不唐突。

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极力掩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意图,只是像一个旅人那样专心欣赏风景。直到她又在梦里看到了chūn迟——chūn迟的眼睛仿佛没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梦境里,那双明亮的瞳仁像黑dòngdòng的枪口一样无qíng——chūn迟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说:

“淙淙,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chūn迟莞尔一笑。醒过来,她终于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两周后,她已经进入岛上的军营,等待部落首领的接见。

她虽两手空空,但信心十足。美色便是她的资本,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还从未失手过。她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营地附近,慵懒的神qíng好似一头迷离的小鹿,谁见了都会心旌dàng漾。

金棕色头发,肌肤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猎物,能使藏裹于深处的yù望发酵,酿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图凌rǔ她。

“把我献给你们的首领吧,他会给你们的,比你们从我身上得到的要多。”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女子说得如此确定,使人不容置疑。他们看着她,她的头发在白日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曼妙的蛇腰动人心魄。当她启口说话时嗓音略带沙哑,仿佛清晨时分森林中缭绕的烟霭,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chūn迟和钟潜又在船屋住了几个月。除了几个迷路的僧侣,船屋再没有人登门造访。

在习惯了清晨那阵热闹的鸟鸣之后,这里几乎是最安静的地方。可是这里并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处充满了杀机。

很长时间,院子里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残败的景象。后来在钟潜的悉心照顾下,才活了几株兰花。

随后雨季就来了。败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愈的伤口。漫长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才停下来。

接连十多个晴天后,院子里的泥土才被晒gān。绞着曼陀罗花的泥地,犹如一块斑驳的碎花地毯。用铁铲清理后,仍旧留下一块块印痕,宛如血迹。雨天一到,花的气味就被雨水勾引出来,充满院落和房间,令人疑心时光倒流、故人重返。chūn迟总是坐立难安。妊娠反应一天比一天qiáng烈,她讨厌所有荤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点汤水。

自从在太阳底下散步、晕倒过一回后,白天钟潜就不让chūn迟再出门了。但船屋yīncháo,故人犹在,chūn迟常常透不过气来。她常伏在窗户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有时候钟潜看见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阳光从头顶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个盲女,怀着身孕,亲人又不在身边,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钟潜对她极为怜惜,但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贝壳。

穿梭于贝壳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个热闹的王国,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呼啸而过,应接不暇。这是与chūn迟毫不相关的人生,可是她张开双臂,将它们一一拥在怀里。所以对于那些生死别离,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损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悲伤的离别,也不能换得她丝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着一个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理应变得温和,对世界充满怜恤。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态。可是chūn迟却日复一日地失去热qíng,除了腹中这个与她紧紧吸在一起的胎儿,她无法jiāo付一丝关爱。不知不觉,她将自己和孩子锁身一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

她与钟潜几乎从不说话,只在钟潜带着贝壳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也许出于感激,她才会勉qiáng开口与钟潜聊上几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绝口不提淙淙。

chūn迟知道,钟潜每次出海一定仍会打听淙淙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还梦见过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huáng色的头发垂下来,绞在船桅上,她挣扎了两下,便坠入深海。平静的海面水波震颤,chūn迟醒过来,腹部阵痛,出了许多冷汗。

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噩梦常常来袭。那些贝壳里的凶猛记忆,混杂着淙淙凛冽的笑声、骆驼沉浊的呼吸,汹涌扑上来,将她漫了过去——她常在午夜时分忽然挣扎着坐起来。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征兆,令她辗转难安。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fèng,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

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huáng皮肤,年轻的华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从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

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糙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jú花。那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拿它去换些糙药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小孩又多摸了两下豹子皮,点点头。他将缎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在腰里,然后上路了。

小孩从没有跑得这样快。那些在街上巡逻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点儿奇怪,可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当地小孩,再没什么特别。

小孩一边跑还一边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块缎子是否还在。因为跑得太快,那块缎子从腰间滑落出来,有一半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奔跑飞舞起来。小孩并没有察觉,直到那些红毛粉脸的士兵将他拦住。

他们朝小孩的腰间指了一下。

小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的缎子掉出来了,他连忙捂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拉开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缎子。他将缎子拎在手中,放在阳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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