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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偶像_张悦然【完结】(7)

  阿三女人对着那张素描笑得半死,"三七开,你成名人了,还有人给你画像耶!"

  胡小兵去理发店剪了个平头。发型师说他的头型其实不适合剪平头,"只有那种很饱满的头型剪平头才好看,你这样尖尖的橄榄头,剪平头很怪。"胡小兵没吭声,那人又推荐他染发,"平头染一点点huáng绿色,很时尚。"胡小兵先是不语,忽地火起,"妈的guī儿子的,老子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让老子把头染成绿油油的,啥意思啊?"

  回去的路上,觉得许多人都盯着他看,也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那丫头出了五万悬赏,原来他还这么值钱--到了阿三家,听她女人和阿三说笑:"把三七开jiāo出去,顶我好几年的工钱--"阿三嘿的一声。胡小兵想,他找赵胡子出五千,这丫头现在出五万,奖金也他妈的通货膨胀了。

  阿三劝他最近老实点。"没事少出去,等风头过了再说。"

  他买了几包饼gān和两大瓶水,天天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冬眠似的。连着下了几天雨,又放晴了。眼看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想出去买火车票,却总是懒得动。好像也不光是害怕,还有些别的原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人也是空落落的。手机开着。阿三找过他两次。还有老娘。依然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含糊答着,自己也不晓得说了什么。说到后来,竟有些委屈了。没来由的,心酸得很,连带着鼻子也酸了。

  第24节:寻人启事文(11)

  饼gān和水吃完了,出去采购了一圈。超市门口的寻人启事还在。像是撕掉又重贴的。他给自己找了顶帽子,把围巾遮住半个脸,做贼似的。周围是越来越有过年的气氛了。窗玻璃上到处都是倒过来的大红"福"字,红红火火的模样。站在人堆里,他感觉自己像块冷冰冰的木头疙瘩,格格不入的。太阳再耀眼再暖和,仿佛也照不到他。

  旁边有人盯着他。狐疑的,又去看墙上的头像,"咦--"胡小兵没等他反应过来,快步走了。回到家,一包饼gān风卷残云地下肚,再哗哗倒下去一瓶水,胃顿时疼得难受。趴手趴脚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傻子那样一动不动。

  过年终于还是没有回四川。这阵子过得浑浑沌沌的,等回过神来去买火车票,早卖空了。阿三夫妇回老家过年去了。他们一走,就更冷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除夕晚上买了半只电烤jī,一瓶huáng酒。看chūn节联欢晚会,屏幕里金碧辉煌、花团锦簇,明星们一个个笑得没心没肺。电烤jī外皮烤焦了,里面却还未全熟,老板应该是急着收摊回家吃年夜饭,失水准了。胡小兵拆了包鱼皮花生下酒,吃得啧啧有声。

  远处已零零落落有些鞭pào声了。还未到十二点,已是迫不及待了。一会儿又安静了。这么看着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各家过各家的年,冷暖自知,谁也不管别人的闲事。

  吃得一手油,去拿纸巾,才发现纸巾用完了。顺手拿过旁边一张纸,一看,原来是当初找赵胡子的寻人启事。赵胡子咧嘴笑,两撇胡子不知羞耻地向上扬着。胡小兵正手反手,把一手油统统揩在他脸上。

  "个guī儿子的--"胡小兵骂。

  午夜十二点整。鞭pào以惊人的气势响彻整个城市,炸开窝似的。夜空被染得通亮,像夕阳落下的那刻,红霞密布天边,似是穿上了一件绚烂无比的衣裳。胡小兵把头蒙在被窝里,然而声音却像长了翅膀,直往他耳里钻。辗转片刻,索xing不睡了,穿上衣服,到阳台上抽了根烟。

  一个长长的流弹似的鞭pào朝他飞来,夹着火光。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火光在半空中化作灰烬。"guī儿子的,"他骂道,"放鞭pào还是杀人啊。"

  第25节:寻人启事文(12)

  他预备出去转转。戴上围巾遮住大半个脸--一半是御寒,一半也是免得麻烦。新年新事弄点晦气就不好了。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平头,围巾把眉毛鼻子嘴巴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泛huáng的眼珠,眼角往下耷拉着--倒有些像"傻妹"了。

  胡小兵想到"傻妹",不禁叹了口气。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路上人不多,多半是出来放鞭pào的。大的小的,裹件棉衣,嘴上叼根烟,手里拎串长长的鞭pào,或是圆圆方方的一桶焰花,威风凛凛的模样。胡小兵在角落里看了会儿。其实焰花鞭pào这东西,自己买并不实惠,人家放了还不是一样看,又何必自己费钱?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小区门口,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看,竟是赵胡子家那个小区。门卫室灯亮着,门卫披着厚厚的军大衣,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个三瓣嘴曾经报过好几次警阻止胡小兵贴寻人启事,白天凶神恶煞的--晚上睡着时原来是这样的,嘴半张着,眼睛并不全闭,而是留了条fèng,似是睡梦中也要履行门卫的职责。胡小兵朝他看了会儿,嘿的一声。

  正要走开,才跨出一步,忽地一人迎面过来,两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哦--"那人道歉。

  胡小兵听到他的声音,全身一震,再一看--那人穿一件羽绒服,戴着帽子,两撇胡子颤啊颤的--路灯下看得真切,不正是赵胡子吗!

  赵胡子转身便走。他应该没有认出胡小兵,夜这么黑,胡小兵又是全副武装,标志xing的三七开也成了平头--他没有停留,径直往自家那幢楼快步走去。

  胡小兵在原地愣了几秒,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很快,心便提到嗓子眼了--除夕,这小子终于熬不住了,回来看老婆孩子了。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好人坏人都一样,到了除夕肯定熬不住。年,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到时候,自然就箍紧了,箍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点法子也没有。等过了年就松了。再过一年,到了时候又会箍紧,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的。

  第26节:寻人启事文(13)

  赵胡子进了单元门。胡小兵跟在后面,脑子像被冷空气冻僵了,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了楼。几分钟后,他家黑糊糊的屋子,开了灯,亮了。

  胡小兵站在一棵树下,朝上看。似是能听到他女人的惊叫声,还有小孩的欢呼声。

  他扳着手指头,这一家三口该有半年多没碰面了吧。他女人倒是时常见到,拎着篮子去买菜,在小区门口碰到他贴寻人启事,也只是看一眼便立即走开。这女人瘦削的脸,长相有些yīn鸷,挺有城府的模样,不像阿三女人,什么都放在脸上。胡小兵和赵胡子关系不错的时候,也去过他家吃饭,这女人待客并不十分热qíng,总是似笑非笑的神qíng--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熬得住丈夫长长久久地不在家,换了阿三女人,老早翻天了。

  一会儿,赵胡子和他女人走到阳台上。胡小兵头一缩,生怕被他看见。只见夫妻俩拿出一串鞭pào,挂在丫叉上,点燃了伸出去--很快响起劈里啪啦的声音,震耳yù聋。他儿子大约是也想出来看热闹,被赵胡子斥了回去:"小心鞭pào炸到你脸上!"胡小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女人笑,她挽着男人的臂弯,头歪着,很恩爱的模样。

  "再恩爱你guī儿子也是个骗子!"胡小兵恨恨地骂了声。

  胡小兵想冲上去,却犹豫了一下,没动。也许是阳台上小孩的笑声制止了他这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让这guī儿子再舒服一夜。大过年的,人家夫妻好不容易见个面,这么冲上去有点损yīn德--胡小兵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即便是冤家对头,该遵守的原则还是得遵守,人嘛。但过了除夕,无论如何不会再对他客气。

  想到这里,他走过去在楼梯口坐下。这是guī儿子离开的必经之路,逃不了。他给自己点上支烟,打起jīng神,免得睡着。

  周围一点点安静下来,放鞭pào的人想必也陆续回去睡觉了。他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再走出来,往上看,赵胡子家的灯灭了,应该是睡觉了。他倒是舒服,大过年的一家团聚,有老婆儿子抱。

  都说欠债的比追债的潇洒,真是一点不错。

  胡小兵忽地想起"傻妹的姐姐"--那女孩也不晓得怎么样了。都怪阿三和他女人,否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她拿回狗,他拿到钱,欢欢喜喜过个年。不是有句老话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原来还真的是这样。有钱的也好,没钱的也罢,都是不如意的事qíng多。

  他又重新坐下,这时手机响了。

  老娘的声音还是那样沙沙哑哑。问他年夜饭吃什么。他胡诌道,跟两个朋友去馆子撮了一顿。大鱼大ròu,美美的。老娘说,你寄回来的洋参和巧克力都收到了。你爸吃了洋参,这几天咳嗽好多了。他笑说,哪有那么灵,又不是仙丹。老娘叮嘱他注意身体,又问他明年过年回不回来--今年这年还没过完呢,已惦记着明年过年了。他心里忽地有些难受起来,说,回来的,明年一定早点买火车票。

  挂掉电话,眼皮一点点重了,迷迷糊糊的,有点冷,又有点倦。

  很快,竟真的睡着了。

  第27节:死的诞生(1)

  2. 死的诞生 文:钱佳楠

  在那个时候,人只会老,不会死。但似乎没有太多的麻烦,老人需要的东西很有限。我的太爷爷、曾爷爷从来都只要看一看桌上的小菜就饱了。据说他们已经不用吃东西了,只须闻闻味道而已。有时为一解太爷爷的酒瘾,我爸爸就把huáng酒洒在桌子上或地板上,浓浓的酒香与huáng酒的醇红色一起流淌出来。我的曾爷爷边嗅边咽口水,嘴唇泯出"啧啧"的声音。曾爷爷也参加进来,连连说"好酒!""好酒!"还央求爸爸再来一点。

  "不行,爷爷,再喝你会醉的。"

  "这点酒哪会醉啊?再来点,再来点。"

  于是爸爸又盛了两碗放在桌子上,太爷爷和曾爷爷围着桌子绕了几个圈,然后用手抚着gān瘪的肚子,表示满意。

  "意思意思够了,别宠坏他们。"曾奶奶来劝,还让爸爸和我一人一碗把酒给gān了,"又不是没醉过,别让别人说你'老不羞'。"

  确实,有一回曾爷爷"喝"了太多白酒,竞自个儿跑到大街上,看见漂亮姑娘就乐呵呵地迎上去,又搂又抱,说着下流的话。不过后果没有太严重,他不过被警察捡回来;街上的姑娘们也不那么害怕,因为看得出曾爷爷是"yīn人"。我也不知道具体到哪个岁数人就会成为"yīn人",反正曾爷爷、曾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曾太爷爷、曾太奶奶……都是,过不久,大约爷爷、奶奶也会成为"yīn人"。他们已经露出了端倪,他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跑厕所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他们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透明。前几年,身体只不过像架风铃似的晃晃dàngdàng,手掌、脚掌像系在线上似的,关节还时常"咯嗒咯嗒"。今年,他们大约已经是两个衣架了,搭着空空如也的衣服,况且爷爷的抚摸已经愈发感受不到,"yīn人"就是这样--他们碰你、摸你甚至打你你都没有感觉,所以那些姑娘也不会太过计较。加之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那天,曾奶奶也表现得尤为宽容,她拎着一团泥似的曾爷爷回房休息时连气都不叹(平时她总爱叹气),自言自语地说:"早就不年轻了,想开点,算了吧。"只是那一夜曾爷爷的呼噜堪比雷鸣,震得窗框"咯吱咯吱"的,害得我整夜的梦断断续续,所以我记得,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不希望曾爷爷再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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