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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偶像_张悦然【完结】(8)

  第28节:死的诞生(2)

  除了曾爷爷、曾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我们家还住着很多"yīn人",有我曾爷爷的爷爷、奶奶,曾爷爷的曾爷爷、曾奶奶,等等等等。不过他们有时会出去"旅游",不常待在家里,听说他们因为太轻的缘故,所以走着走着就会被一阵风chuī到天上去,从下面看起来就像一件件衣服连着裤子在空中飞。有一天我听见老祖爷爷(记不清辈分的长辈我都那么称呼)与太爷爷聊天上的事。

  "也没有什么,到处都是白色的云和蓝色的天,最多就是趴在那里往下看。怪就怪在每个人低头看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家,看见自己的家里发生什么,或自己家的小辈在gān什么。"老祖爷爷说。

  "哦?只能看见自己家?"

  "是啊,所以我们在天上也没别的事gān,就各人蹲着俯看着各自的家。"

  既然"yīn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一定认为我家住房很紧张吧?老实说,是有一点。我家起码住了三四十个"yīn人",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感到拥挤,他们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但他们不是像摊好的蛋饼那样一张一张叠起来,一直顶到天花板,他们可以重叠在一起。爷爷要测试自己是不是已经加入"yīn人"行列的那天就走进小房间,战战兢兢地攀上那张chuáng,chuáng上我的长辈们,也是爷爷的长辈们都鼓励爷爷不用紧张,他们鼓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群蚊子苍蝇在房梁上打转,反而增添了爷爷的厌恶。爷爷半天才打消顾虑,顺势躺下,刚躺下就蓦地站起来,说:"哟,好像有一把骨头搁在我的背下面,太不舒服了。"当他完全反应过来,他摸摸自己亮光光的脑袋"嘿嘿"地笑了,"我还没'yīn'!我还没'yīn'!"

  "开心不了太久的,迟早你也和我们一样。"曾爷爷冷不丁地刺他一句。

  为了庆祝没"yīn",爷爷第二天一早亲自跑到菜市场买菜,他买了一只童子jī,拎了条河鲫鱼,又切了几块排骨回来,准备一家人大吃一顿。

  晚上,我妈给爷爷盛了一碗河鲫鱼汤,勺了几块清蒸的童子jī,再加两块红烧排骨。爷爷先是仔细地瞅了瞅鱼汤,赞叹道:"炖得真白啊!"再反复闻了闻鱼汤,又感叹说:"鲜啊,鲜得眉毛也可以落下来!"接着他端起碗准备喝,可第一滴汤沾到他嘴唇时他便放下了碗。那一晚,爷爷没吃任何菜;那夜里,爷爷告别了奶奶,独自一个推开小房间的门,规规矩矩地躺到那张chuáng上。没过两个月,奶奶也去陪他了。

  第29节:死的诞生(3)

  我仍然可以天天见到爷爷、奶奶,和他们打招呼,但总有一些不一样。比如原来我雨天忘带伞,回家不用脱鞋进门,只要喊一声"爷爷",他自然会将伞递到门口塞到我怀里。现在不行了,自从睡到小房间以后,他们再不能拿任何东西。他们说没有力气了,提不动,一把伞都觉得沉,只能偶尔拿两张纸,一个本子是极限,别的都吃力。奶奶也不能再为我打毛衣了。他们还是能陪我说说话,但总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层什么,不过我说不清楚。

  以前每年chūn天,爷爷被刚转暖的阳光一晒,伸一个懒腰,我就知道他要讲他小时候跟他爸爸去乡下玩的事了。虽然我听了很多遍,可还是觉得有意思。爷爷炫耀他不是用竿子钓鱼,而是卷起裤腿儿下河捞鱼:"阳chūn三月,河水还冻得很!不过你爷爷我不怕,每次都弄得浑身湿透回家,下面是河水,上面是汗水,中段嘛,是河水还是汗水就分不清喽!……活蹦乱跳的鱼啊,你明明捧在手上,它还可以甩着尾巴从你掌心里溜掉,溅你一鼻子水。可这么难抓的鱼我一个下午就能摸上五六条来!""最多一次三条。"曾爷爷冷冷地纠正道。"三条就三条,三条你们能摸到吗?回家够烧一顿美美的鱼汤了!而且每条都像这张台子那么大!""半张台子至少能铺五条。"爷爷白了白老泼他冷水的曾爷爷,又说:"不管怎样,什么时候一定要带你去乡下玩玩。"爷爷拍拍我的大腿,兴奋得喷我一脸唾沫。那时,曾爷爷起身什么也没说就回房了,与如今的爷爷相仿--又是一年开chūn的时候,我问爷爷:"什么时候带我到乡下去?我长大了,能摸鱼!"

  如今的爷爷眨着烟灰色的眼眸,说:"叫你爸带你去。"然后就回房了。我隐约听见爷爷在询问曾爷爷他还能不能去乡下走走,曾爷爷的回答好像是走着走着,轻,飘走,天上之类的。再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只有时钟"滴答滴答"地走。

  一天半夜,风雨jiāo加,我妈妈将家里所有的门窗都锁上,可风似乎还能把手指伸到fèng隙里来摇撼门窗。我躺在chuáng上,辗转难眠,雨仿佛就打在我头顶的那块天花板上,随时可能塌下来。这样的狂风bào雨在六月里频繁得很,可这一夜,风竟然能钻到我的chuáng底下搅动我。

  第30节:死的诞生(4)

  越是难眠,听力就越警觉,我隔着几个房间还听见有人在敲大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懵懂地起身要去开门,直到手触到冰冷的门把手,才翻然醒悟--是风雨在敲门。于是我又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往回跑。

  "开门--开门--"

  风雨呼出奇怪的人声,我听着,愣在那里,又鬼使神差地要去开门,仿佛是我熟悉的什么人等在门外的风雨中。

  "那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我的木屐声早已吵醒了母亲。

  我指了指门,半晌说不出话。

  "是风雨。"

  "可是,好像有人在外面,声音很像爷爷!"

  "回去睡吧,没有人,一觉醒了就好。"

  第二天清晨,我半睡半醒间听见母亲与爷爷的声音。

  "爸,你在门外待了一夜?"

  --落雨了,我从天上沉下来。

  --我敲过门了,可你们没开。

  --不过我不冷,也不大湿。雨只是让我有了点重量,不至于再被刮走。

  爷爷只字未提天上的见闻,他走到厕所(他许久没进厕所了),将外衣脱下来,用手拧外衣的袖子,渗不出水。于是他索xing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的声音使他颤抖,他随水冲刷在他的外衣上,好像湿的是他自己。

  母亲递了套gān衣裤给爷爷,爷爷不收,由母亲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爷爷执意要拿起被水浸透的外衣,可他总夹了一只袖管又落掉,眼见捉到了衣领又滑掉 。然后他发狠地捏起拳头去打水,打不着,"yīn人"的拳头是透明的,水恬静如故,连敷衍的波纹都懒得泛起。

  我目睹过爷爷的几次反常。一次他脱光了衣服、裤子,露出竖琴一样的骨头四肢张开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第一次路过时甚至没发现,蛮以为地板久没有打扫,第二次走过时才听见从地板上升起的爷爷的吩咐:"踩我!踩我!"

  "爷爷,你怎么了?会感冒的!"

  "不会了,感冒倒好了!"爷爷说,"来,踩我,踩我试试看!"

  我拗不过他,提起右脚勉力地点在他的右手腕上,其实右脚底下什么都没有。

  第31节:死的诞生(5)

  "踩重点!像个男人!"

  我使劲地蹬上几脚,只听见我的鞋子与木地板之间单调的和声。

  还有一次,我是听说,爷爷奔到马路上要车子撞他,被车夫骂他"老不死"。

  "我是老不死,怎么样?你有本事就把我撞死!"

  "神经病!"车夫自认倒霉,把车开走了。

  听说爷爷还试过火烧 ,刀砍,投河,服毒……不过都不见效。这一系列折腾曾爷爷、太爷爷、老祖爷爷们都看在眼里,任凭着他,末了只说:

  "得了吧,这些别人早试过了。"

  看到我,他们又对我说:

  "由他吧,他会习惯的。"

  果然,爷爷终于习惯了。他不再做什么歇斯底里的事了,只是越来越注重小辈们对他的称呼,特别是我自己的儿子懂事以后,还总把他与更年长的老祖爷爷们搞混,爷爷就生气,冲我发火。

  曾爷爷、太爷爷、老祖爷爷们也常劝他熄火:"小辈们哪搞得清啊?我们有那么多?况且老了都一个样。"

  "不行,他们一定要分清我们,他们一定要记住我们!"

  这件事证明谁也劝不住他,爷爷向来是顽固的。不过有了爷爷的顽固,自然就有爸爸的孝顺。爸爸想出一个法子,他fèng了许多布制的臂环,把每个老祖爷爷、老祖奶奶所拥有的直系后辈都写在上面。戴了这个臂环,辈分就不乱了。有的老祖爷爷、老祖奶奶甚至需要两个臂环,都密密麻麻地布满黑点。

  有了这个,曾爷爷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碰到我儿子见了他便抓头皮,曾爷爷自豪地为他查臂环。

  "哟,我们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夏文固。"

  "文固啊,文固在这里,你看,那么,我就是你的太爷爷!"

  "太爷爷!"我儿子早已涨红了小脸,敷衍地叫一声,赶忙和小伙伴玩水去了。

  老祖爷爷、老祖奶奶之间也仰赖这个臂环相互认识,像认名片一样。我的爷爷发火的频率减了,现在他每天见人就得作揖打招呼,每每打完招呼,他半是低声谩骂"他妈的",半却一展久违的笑颜。

  第32节:死的诞生(6)

  臂环的发明瘟疫似的传染全城,有些家的老头出门见人就抬起套了个大铜环的手臂,颤巍巍的,却一定要bī别人瞧:

  "是我家曾孙帮我刻的!"

  才被瞧了三秒,他的手抵不住,便倏地垂下去,呼哧地喘着气。

  这下,铁环、铜环、银环、金环……卷起一阵时尚--这些臂环的口碑都不错:

  "有了这个,再也不怕走到半路就被刮到天上去。"

  "是啊,不用傻呆呆地在天上盼下雨。"

  我们家的布环也被扔进了火坑。由于经济拮据的缘故,老祖爷爷、老祖奶奶分别戴上了铁环。戴的方式是有讲究的,原本是个缺口的环,用火烧红了才套到他们手上,冷了铁环会自动封口,死死地扣住他们的手臂。因为以往松松垮跨的臂环很容易被甩出来,走在马路上就好像是套环游戏,说不定踩到一个,或头上飞来一个。有不少人被砸开过头,幸好,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过,人只会老,不会死。

  不过这样的新风尚维持不了多久,正如带副作用的新药总会随时间的推移露出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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