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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嫉妒_张悦然【完结】(13)

  另一组黑奴系列:一个帅到令人发指的黑人,双眼朝向远方,望着命运般愁苦的黎明。仿佛奴隶主对其特权献上的一份微妙的致歉。同样、同样、非常假仙 。

  第61节:挚敌(15)

  在拜托洗头小姐帮我将杂志换成报纸的时候,小姐低声向我抱歉,说,"真是不好意思,晚餐前的这个时段,店里都是这种客人。"

  这种客人?哪一种?

  "刚刚才起chuáng的,"她指指路口的一栋大楼,"准备去"粉红佳人"和"意难忘KTV"上班的小姐。"

  原来如此。我懂了。

  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左后方的一个女子,一边抽烟、吃饭、做头发,一边在脸上打底上妆。这里就是她的后台,她的化妆间。

  我翻开报纸,读着选举新闻:当年的部长、王子的父亲,在冗长的专访中侃侃而谈。

  女子的外套底下,是已经换好的工作服。紫黑色的镂空短裙,走的是冶艳路线。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指甲油,修补食指上剥落的色块。在上工之前,可用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

  女子抖落烟灰的样子很好看,有一种老练的热qíng。她动动脖子说可以了,"一样记在帐上,月底结算。"理发师从工具箱里捞出一只钢瓶,摇一摇,压几下,送出一团大雾般迷蒙、香到发臭的定型剂。

  当恶香如细雨飘降,我闻见一种恍惚的、属于童年的香气。杂货店风行一时的廉价香水,一瓶五块钱,我曾经爱到不忍释手。

  女人站起来,对着镜子摆一摆侧脸,调整刘海的厚度。我借着报纸的掩护,偷偷看着她。左脸,右脸,眉眼,下巴,再看一眼我就认出她来了:她是、她是、她就是,后来搬走的那个林丽莺,森林中最美丽的那只huáng莺。

  原来,你在这里。

  (葡萄在急速回忆的高温底下急速变老。)

  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女孩,在三轮车上用力踩着,为她妈妈送水果。

  第62节:挚敌(16)

  临走前,她顾盼着。眉梢吊着眼线,轻轻扫了我一眼。

  原来,你在这里。

  (葡萄已经烂了,该拿去丢掉了--有些人一再重复着某个故事,是为了牢牢记住。另外有些,是为了彻底遗忘。说穿了这其实是一回事,回忆的过程总是让故事不断地趋向死亡。)

  她轻轻扫了我一眼,睫毛上压着一道心虚的停顿,像是要抵抗陌生人好奇的窥视。

  我没去认她,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店小姐是不喜欢被童年玩伴认出的吧。

  (在那紫色的伤口闭合之前,也许会大吐一口气,就像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那样,长长慢慢、慢慢长长--跟遗憾一样漫长地--迎向大彻大悟的虚脱。)

  我不敢与她相认,我没脸向她介绍自己。我们在各自的镜子当中,沉默地回避着对方的视线,比逾越少跨一步,各自将各自收好,留在界线的两端。

  第63节:怪阿姨(1)

  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东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华是另一重。

  怪阿姨

  文/张悦然

  1.

  夏天的夜晚,其实一点都不长。等到商铺打烊,卷帘门哗啦哗啦地落下,小食摊上瓦亮的灯泡陆续熄灭,那些傻不啦叽的男孩们,还三三两两地坐在大糙坪上,拎着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罐扯着嗓门说大话。他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怎么泡妞。在大麦和酵母菌的作用下,荷尔蒙正在迅速发酵,膨胀成一朵朵巨大的泡泡,白得像女人的大腿。

  幸好下起了bào雨,那群男孩骂骂咧咧地丢下易拉罐,一溜小跑着离开了。有个倒霉蛋,刚才睡着了,被大雨浇醒,看见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还以为是见鬼了呢,他立刻爬了起来,却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朝着马路的方向拼命跑。

  中心广场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宁静。我们这才放心地从空中落下来。在刚才男孩们坐过的地方,围坐成一圈。盖茨比还是那么聒噪,噼哩啪啦捏了一遍地上的易拉罐,找到剩下的一个瓶子底,倒进嘴里。保尔和罗密欧显得很兴奋,还在讨论刚才那些男孩说的话。小维特今天的心qíng糟透了,上个星期他jiāo了狗屎运,捡到一只印着露大腿的帕里斯·希尔顿的铁皮烟盒,本以为埋在树底下是最安全的,结果昨天被那群玩藏宝游戏的小男孩用铁铲挖走了。鲁滨逊最近迷上了滑板,每回落地,都要先把那只从垃圾箱里捡到的破烂滑板拿出来,兜上几圈才肯坐下。亨伯特决定不等了,今天晚上由他主持。在玩腻了现在年轻人喜欢玩的真心话大冒险、杀人游戏之后,我们决定还是让夜晚的聚会朴素一点,回归到讲故事的老路子上来。轮流讲一些自己最近看到的新鲜事儿,奇怪的人,这样还能顺便了解一下世界,最近大家都懒得动弹,白天也总能在这条街的上空遇到。

  亨伯特说要先给大家讲个故事。他永远那么勤奋,对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雨声渐小,天空中撑起许多只好事的耳朵。鹅毛笔在我的手中已经按耐不住,自己跳到空中,刷刷地写了起来。

  2.

  那个叫苏槐的女人,长着一双翠绿的眼睛,颧骨很高。从人群中把她辨认出来,一点都不难,除了绿色眼睛,还因为她看起来很孤独,非常不合群。

  苏槐母亲的家族里,有一种遗传xing的怪病。他们家族的女人,嫉妒的qíng绪特别qiáng烈,血管壁又比常人薄很多,发作起来体内的力量大得吓人,瞳孔忽然扩散,七窍流血,瞬时就会断气。包括苏槐的母亲在内,已经有五个人因为嫉妒而丧命。外婆的母亲嫉妒小姑拥有一枚光芒耀眼的钻石戒指,外婆嫉妒朋友的儿子比自己的聪明,大姨妈嫉妒家里请来的女佣人比自己年轻,三姨妈嫉妒邻居家的石榴树长得比自己家的茂盛。苏槐的母亲与她们相比,嫉妒心算是最弱的了,嫁了个有钱的商人,生下女儿苏槐,冰雪聪明,生活看起来很和美。然而苏槐九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陪同父亲去参加一个聚会,席间父亲遇到了多年前的女朋友,久别重逢,自有许多感慨,两人频频举杯,喝了许多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四目相对,竟有一种感伤。母亲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忽然间鲜血从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里喷涌出来,遽然倒在地上,当场bào毙。

  第64节:怪阿姨(2)

  苏槐的父亲非常难过。他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美,却也像母亲那样多愁善感。看到要好的女同学另结新友,小脸涨得通红,流出鼻血,若不是那个女孩及时跑过来安抚,她险些窒息而死。"我的女儿现在不能离开您的女儿半步,更不敢和其他的同学说笑,生怕她看到又会犯病。我的女儿也只有九岁,难道您不觉得让这么小的孩子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实在有些残忍吗?"女同学的母亲找上门来,劝诫苏槐转学。父亲只能让苏槐休学,自己也停下生意,每天在家里守着她,但仍旧无法避免原来的同学上门来看望她。苏槐对此过于期待,这让父亲觉得不安。母亲死后半年,父亲终于决定离开城市,带着苏槐搬去一个热带的小岛。他已经在那里造好了一座大房子,而岛上原来住着的渔民,也被他用钱遣走了。父亲又找来几个烧菜做饭照顾苏槐的佣人。佣人经过jīng心挑选,全部是又老又丑的女人,并且规定她们不能和苏槐聊天,甚至要尽量避免说话。小岛上除了苏槐的父亲,没有其他的男人。父亲认为,使她没有爱上任何男人的机会,是保证她生命安全的基本前提。为了避免让苏槐有父爱被抢夺的感觉,父亲再也没有过任何女人。

  三十一年,除了回去办祖母和祖父的丧事,父亲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苏槐。苏槐也没有离开过小岛,没有和同龄女孩jiāo往过,没有见过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如果你们看到苏槐,不会觉得她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虽然眼尾和额头上生了皱纹,可是神qíng却单纯得像个孩子。多年来,父亲是她唯一的老师,她要学的全部功课是怎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用力。你甚至不需要在意我,不需要爱我,父亲对苏槐说。人和人之间并没有牵系,你看那些女佣,她们和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和门外的花园,和海边的船只难道有什么分别吗?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东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华是另一重,它们只是在引诱你为之消耗能量。为了让苏槐相信这些,父亲找人运来很多书,摆满了书房,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书籍。讲天体运行,地球的构成,大陆怎样漂移,花糙如何枯荣。又讲人类的生老病死,jiāo配的动物xing,以及它所承载的繁衍的意义。在糙丛里遇到受伤的小鸟,苏槐心生怜爱,捧着它回家。父亲对她说,你忘记你读的那些书了吗?生老病死,是一种循环。它死了,腐烂的身体作为养分渗进泥土。泥土孕育树木,树木发芽,长出新枝,难道不也是生命吗?生命和生命没有分别,你为什么要挽留它的生命,阻碍自然的循坏呢?苏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纳这种生活的,一定想要挣脱过,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等到她完全感觉不到父亲的爱了,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反抗之心。qíng感的感受力降低,身体的感受力却不断加qiáng。苏槐的嗅觉、听觉、味觉变得格外灵敏。岛上各种花糙的香气和味道,蒙住眼睛她也可以分辨,窗外的树落下一片叶子,几公里外的海边有船停靠,她全都能听到。辨别各种声音、气味、味道成为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

  第65节:怪阿姨(3)

  每天早晨花两个小时绕着小岛长跑一圈,消耗掉那些淤积在体内的能量,一日三餐很清淡,不吃ròu,不吃甜食,因为它们会破坏平静的qíng绪。但每顿饭的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因为她要仔细咀嚼,享受每一种食材和调料的味道。余下的时间呆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在户外捕捉新鲜的声音和气味。晴朗的夜晚还可以架起望远镜,凭借出色的视觉,掠过云层欣赏常人看不到的遥远的星团。如果不是父亲离世,苏槐可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改变。父亲是心脏病猝死,"咕咚"一声从chuáng上滚到地下,断了气。苏槐闻讯来到父亲的卧室,立刻嗅到一股新死的人身上的臭味,她蹙了一下眉。以前照顾她的老嬷嬷死在佣人住的房间里,尽管离苏槐的卧室很远,而且尸体马上就被拖走了,但她依然可以闻到死人的气味,在食物里,在水杯里。后来整座房子打开所有窗户晒了两个星期,烛火通明去味,房间里摆满了芦荟和艾糙,苏槐才渐渐可以吃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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