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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31)

  2006年7月 哈尔滨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出生。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作品五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秧歌》《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踏着月光的行板》等。其作《雾月牛栏》和《清水洗尘》分别获得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通讯处:哈尔滨市南岗区湘江路77号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 邮编:150090

  第三部分

  起舞(1)

  第一章:老八杂

  丢丢的水果铺,是老八杂的一叶肺。而老八杂,却是哈尔滨的一截糜烂的盲肠,不切不行了。

  上世纪初,中东铁路就像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彩虹,把那个“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的萧瑟寒村照亮了。俄侨大批涌入,商铺一家家地耸起肩膀,哈尔滨开埠了,街市繁荣起来。俄国人不仅带来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毡帽、平底断腰鞋”的服饰风尚,还将街名赋予了鲜明的俄国色彩,譬如“地包头道街”“霍尔瓦特大街”“哥萨克街”等等。其中,“八杂市”和“新八杂市”就是其中的街名。“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与它沾了边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闹、杂乱之处。解放后,这些老街名就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一颤一颤地消失了,但它们的影响还在,“老八杂”的出现就是一个例证。

  老八杂不是街名,而是一处棚户区的名字。这是一带狭长的房屋,有三十多座,住着百余户人家。房子是青砖的平房和二层的木屋,大约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它们倚着南岗的马家沟河,错落着排布开来,远远一望,像是一缕飘拂在暮色中的炊烟。这儿原来叫四辅里,只因它芜杂而喧闹,住的又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有阅历的人说它像“八杂市”。因有过“八杂市”和“新八杂市”,人们就叫它“老八杂市”。不过缀在后面的“市”字有些拗口,时间久了,它就像蝉身上的壳一样无声无息地蜕去了,演变成为“老八杂”。别看老八杂是暗淡的,破败的,它的背后,却是近二十年城市建设中新起的幢幢高楼。楼体外墙有粉有huáng,有红有蓝,好像老八杂背后cha着的五彩的翎毛。

  老八杂的清晨比别处的来得要早。无论冬夏,凌晨四、五点钟,那些卖早点的、扫大街的、开公jiāo车的、卖报的、拾废品的、开烟铺的、修鞋的、打零工的,纷纷从家里出来了。他们穿着粗布衣服,打着呵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到了夜晚,他们会带着一身的汗味,步态疲惫地回家。别看他们辛劳,他们却是快乐的,这从入夜飘dàng在老八杂的歌声中可以深切地感悟得到。

  做体力活儿的男人,大都喜欢在晚上喝上几口酒。若是住在别处的男人,喝了酒也就闷着头回家了,但住在老八杂的男人却不一样,他们一旦从霓虹闪烁的主街走到这片灯火阑珊处,脚一落到“雨天一街泥、晴天满街土”的老八杂的土地,那份温暖感立刻使他们变得放纵起来,他们会放开歌喉,无所顾忌地唱起来。老八杂的女人,往往从那儿高一阵低一阵的歌声中就能分辨出那是谁家的男人回来了,而提前把门打开。男人酒后的歌,由于脾xing的不同,其风貌也是不一样的。修鞋的老李,喜欢底气十足地拖长腔,好像在跟人炫耀他健旺的肺;卖煎饼的吴怀张,爱哼短调。做瓦工的尚活泉,唱上一句就要打上一声口哨,就好像他砌上一块砖必得蘸上一抹水泥一样;开报刊亭的王来贵,对歌词的记忆比旋律要jīng准,他唱的歌听来就像说快板书了。

  老八杂的人清贫而知足地活着,它背后那些高档住宅小区却把它当成了眼皮底下的一个乞丐,怎么看都不顺眼。chūn天的哈尔滨风沙较大,大风往往把老八杂屋顶老化了的油毛毡和院落中的一些废品刮起,空中飞舞着白色的塑料袋、黑色的油毛毡和土huáng色的纸盒,它们就像一条条多嘴的舌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树静风止时,它们鼓噪够了,闭了嘴巴,纷纷落入马家沟河中。于是,那些沿河而行的人,就会看见哈尔滨这条几近gān涸的内河上,一带垃圾缓缓地穿城而过,确实大煞风景。

  老八杂除了在风天会向城市飘散垃圾,它还会增加空气的污染度。由于这里没有采暖设施,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要烧煤取暖,烟囱里喷出一团团的煤烟,逢了气压低的日子,这些铅色的烟尘聚集在一起,呛得人直咳嗽,好像盘旋在空中的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还有,由于电线的老化,这里火灾频仍,而老八杂的街巷大都bī仄,消防车出入困难,一旦大火连成一片,后果不堪设想。

  起舞(2)

  改造老八杂,势在必行了。

  政府经过多次论证,下决心要治理这处城市的病灶了。工程立项后,实力雄厚的龙飘集团取得了对老八杂的开发权。丁香花开的时节,他们就派人来对现有住户的住房面积进行实地测量,并将动迁补贴的标准公示出来。如果不回迁,按照每平方米两千五百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如果回迁,每平方米要jiāo纳四百元的小区“增容费”。这“增容费”包括小区会所、花园、游泳馆及车库等设施所投入的费用。也就是说,将来你若想在老八杂生活,即便是住原有的房屋面积,每户至少也要jiāo纳两到三万元,人们对此牢骚满腹。

  卖烧饼的张老汉说:“我住旧房子住服帖了,不想挪窝!啊,我进了鸟笼子,被他们给吊在半空了,还得倒贴钱给他们,我疯了?”

  开发商设计的住房是沿马家沟河的四幢高楼,波làng形散开,两座三十层高,另两座二十八层高。在高层住宅的下面,有三层的会所和两层的游泳馆。其余的地方种花种糙,设置健身器材。

  尚活泉说:“我天天在外出苦力,晚上回家时腿都软了,连爬到老婆身上取乐儿都费劲,那些健身器材,谁他妈用啊!”

  王来贵说:“这地段的房价如今涨到四千块一个平方了,他们才给我们两千五,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四栋高楼,我们老户回迁时住的又都是小间,一百多户连一栋楼都使不了,他们能卖三栋大楼,得赚多少钱啊!名义上是给我们改善条件,其实他们是靠我们的地皮发横财,咱们可不能上当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都是不想动迁。不想动迁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嫌住在高楼里不接地气,人会生病;有人嫌自家赖以为生的架子车没处搁,耽误生计;有人嫌晚上归来时不能随心所yù地唱歌了,生活没了滋味;还有人嫌坐电梯头晕,等于天天踩在云彩上,不会再有好胃口了。

  动迁通知在六月份就张贴出来了,限老八杂的人在七月底以前,必须迁出。但大家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掌鞋的,依然安然坐在街角埋头做着修修补补的活计;做鱼肠粥的,依然用三轮车蹬着满桶香喷喷的粥,正午时到闹市区的写字楼前招揽生意;摊煎饼的,也依然在院子里支着黑铁鏊子,就着微红的碳火,摊起一摞煎饼,拿到夜市去卖。

  老八杂的人,但凡遇见难事,都爱凑到丢丢那儿请她拿个主意,虽说她是个女人,但却是老八杂人的主心骨。

  丢丢四十出头,长脖子,瓜子脸,细眯的小眼睛,喜欢戴耳环和梳发髻。喝松花江水长大的女孩,大都有着高佻的身材,丢丢便是。她有一米七,双腿修长。有的人腿长,但不匀称,可丢丢不是。她的小腿圆润,大腿结实却不乏柔美,似乎你摆到她面前一双舞鞋,她就能掂起脚尖,轻盈地起舞。丢丢有着男人一样的剑眉,可以看出她xing格的凌厉和豪慡;她又有着敦厚的嘴唇,让人能感觉到她为人的厚道。

  老八杂那些暗淡破旧的房子,据说是旧哈尔滨的“马市”。那时城市的主要jiāo通工具是马车,夏天是四轮马车,冬季是马拉雪橇,所以经营马匹的人很多,“马市”也就兴起了。那时的“马市”,相当于现在的“车行”吧。“马市”在,就有养马人。有了养马人,就要有娱乐。老八杂现存的半座米huáng色的小楼,过去就是舞场,是一个俄国商人开的。它位于老八杂的腹地,主人就是丢丢。

  这楼是砖木结构的,二层,解放前的一场火,将房子烧掉一半,所以它是幢残楼。活下来的房屋共有四间,楼下一大一小,大间是当年的舞场,小间是门房。楼上的两间一般大,是卧室。房屋举架高,圆券高窗,对开的包皮门,螺旋式木楼梯。屋檐下有云纹和花纹的浅浮雕,门楣处是锯齿形的木装饰,外墙凹凸有致,有qiáng烈的光影效果。

  楼的设计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楼上有拱形晒台,楼下有壁炉和通向二楼的火墙,上下均有一个小卫生间。最抢眼的,是楼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老辈人说,有些舞女跳晕了,喜欢环抱着廊柱,歇上一刻。所以廊柱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气,被人说成是舞女身上遗留下的脂粉气。此外,底层还有一个yīn凉的地窖,成了丢丢家天然的大冰箱。

  起舞(3)

  老八杂的人,都叫它“半月楼”。说是这幢米huáng色的小楼原本该是老八杂的一轮明月,它失了半面身子,只能是月色微明的半月了。

  半月楼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树,chūn季,暖风裹挟着花香,给老八杂的人带来蜜月般的气息。被大火缭绕过的那面黑黢黢的山墙下种了藤萝,褐色的jīng儿背负着纷披的绿叶,爬了满墙,生机遮掩了伤痕。

  半月楼的老主人,是齐如云。五十年代,她是哈尔滨一家劳保用品厂的工人,专事fèng纫,做工作服、套袖、护膝、手套、鞋垫等。齐如云不漂亮,但她肤色白皙,身材俊美。好的肤色和身材,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双“招风耳”,她也因此比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要引人注目和耐人寻味。

  五十年代中期,苏联专家陆续来到哈尔滨,进行十三个重点工程的援建。譬如哈尔滨汽轮机厂、东北轻合金厂、哈尔滨锅炉厂、哈尔滨量具刃具厂等。那时候的报纸和电台,常有关于苏联专家的介绍和报道。齐如云在工歇时,喜欢到单位的阅览室看报。每每看到苏联专家的照片,她会慨叹着对同事说:“他们长得可真英俊啊”,所以当一九五六年的夏季,单位通知她去参加一个与苏联专家联欢的舞会,齐如云激动极了。齐如云是厂里的文艺骨gān,她的舞跳得特别好。那天她穿着一条蛋清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是舞池中最美的一只蝴蝶。

  那次舞会归来,单位的女工都很羡慕地围在齐如云身边,问她舞会去了多少人,舞池多大,灯是什么颜色的,哪个苏联专家最好看?齐如云似乎有些失落,她淡淡地说一共有二十几个苏联专家,个个都是大个子,高鼻梁,分不清张三李四。舞池有篮球场那么大。最讨厌的是灯,中央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亮着几盏壁灯,比蜡烛的光还微弱,没魂儿似的。而且,跳到最后,停了二十分钟电,舞场黑漆漆的,可她们这些舞伴,还得被人牵着手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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