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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32)

  那年夏末,齐如云突然结婚了,嫁给了ròu联厂的灌肠工李文江。不过他们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齐如云在五七年丁香花开的时节,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虽然是黑眼珠,但眼凹着,而且huáng头发,白皮肤,高鼻梁,把李文江气疯了。他受不了这侮rǔ,揪着齐如云的辫子,审她这小妖怪是谁的?他发誓要用菜刀剁碎那匹撒种的“大洋马”,把他灌进香肠,熏好了下酒,然后再休了齐如云,用水盆浸死那个小东西!可齐如云对孩子的来历守口如瓶。李文江便告到齐如云的厂子里,说是八国联军都滚蛋了,自己生活在新社会,却做了洋人的王八,咽不下这口气,请组织帮助他找到元凶!

  齐如云坐满月子,刚一上班,等待她的是领导的谈话和女工们不屑的目光。对组织的谈话,她提jiāo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是有一天下夜班回家,路灯熄灭了,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把她给qiángjian了。由于天黑,她根本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李文江得到这个答复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齐如云,让她站着吃饭,坐着睡觉,不能喝开水,不能用温水洗脚。他一天到晚地吼:“我就不相信,谁搞了你,你会不知道!撒谎,撒谎啊。洋人身上有膻味,这样的公羊爬到你身上,你他妈的还闻不出来?”

  在厂里,齐如云依然气定神凝地坐在fèng纫机前,不惧女工们投向她的冰冷的目光,安心做着活计。怕李文江真的会对孩子下手,她把他送到了双城的亲戚家。刚开始的时候,她给孩子报户口时填的名字是“李宽”,被李文江知道了,他拎着户口簿,冲到派出所,骂户籍警:“一个小洋鬼子,他凭什么随我的姓啊!你们这帮卖国奴!”没办法,齐如云只得让孩子随自己姓,给他起名“齐耶夫”。李文江依据“耶夫”二字,判定孩子的生身之父是苏联人。他说:“原来是个老毛子搞了你,养活了个二毛子!”

  李文江磨刀霍霍,费尽心机地在哈尔滨寻找名字中有“耶夫”字样的苏联人。就在此时,他听说了齐如云与援建的苏联专家跳舞的事qíng,便缩小了包围圈,泡了两天图书馆,在旧报纸中搜寻专家的名字,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就他所查到的,名字中带“夫”字的倒不少,但不是“诺夫”“托夫”,就是“佐夫”“可夫”,没有一个“耶夫”。这就好像是撒了一片大网,打上来的鱼没一条是自己想要的,让他懊恼。他再次去找齐如云单位的领导,说是他知道内qíng了,齐如云是在舞场被人糟蹋的,既然是组织上派她去跳舞的,他们就应该对她的安全负责。如果他们不揪出那个混在中国良家妇女中的色láng,他将采取报复行动,自制炸药,炸毁苏联专家楼,让那些高鼻子的老毛子统统见鬼去。

  起舞(4)

  劳保用品厂的领导,并不相信齐如云提供的材料,他们也猜测齐耶夫来自那场舞会。可是这事qíng是在什么qíng境发生的,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原本心虚,李文江又步步紧bī,这让他们很头痛,怕卤莽的李文江把事qíng闹大,影响了中苏友好关系,那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正一筹莫展时,李文江的老母亲被儿媳妇的事气得生病住院,这等于是救了他们的驾。李文江是个孝子,他开始天天跑医院,报仇的yù望随之冲淡。之后,齐如云适时提出离婚,他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李文江很快又找了一个在皮革厂工作的姑娘,她虽然麻脸,但转年为李文江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孩子谁见谁都说是跟李文江一个模子扒出来的,一样的团脸、浅眉、蒜头鼻子、鼓额头、厚眼皮、翘唇,李文江觉得自己先前是一个半残的铜镜,如今另一半失而复得,完美无缺了,如得宝物,喜不自禁,早把齐如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齐耶夫上小学时,中苏关系恶化,苏联将专家撤回,那些重点工程的建设陷入危机。齐如云那时住在工厂家属楼里,有一天,领导找她谈话,说是要给她调换一套住房,让她搬到四辅里的一座俄式小楼。原来住在里面的是厂子的工会主席一家,中苏关系破裂后,他说身为工人阶级的代表,不能住在敌人的堡垒中,一定要举家搬出。领导便想到了齐如云,觉得她和齐耶夫住在里面恰如其分。但她级别低,不能只住她一家,厂子便把新婚女工汪小美也派了进去。汪小美选择住楼上,这样,齐如云带着齐小毛住楼下。

  工会主席住在小楼时,把一楼的壁炉堵死,改造了烟道,另盘了火炉,这样既可烧煤取暖,又可以借着炉火烧水做饭。可齐如云入住后,请了个泥瓦工,将火炉撤掉,恢复了壁炉。壁炉不宜烧煤,齐如云就得自备柴糙。那个壁炉说也奇怪,哪怕是寒风肆nüè的三九天,只点上一把火,玻璃窗上的霜花就融化了,再烧一把火,屋子里就热气撩人了。齐如云储备的柴糙,除了少许的木柈子,是秋天时她从郊区农民那里买来的几马车玉米秸杆,大垛大垛地堆在门外。玉米秸杆燃烧得快,散热也快,齐如云会握着一杯茶,坐在壁炉前,一边续火,一边喝茶。屋子里洋溢着秸杆燃烧时散发的甜香气,齐耶夫在一旁快乐地玩耍。汪小美的丈夫每每看到这样的qíng景,都要跟妻子慨叹:“这女人也真不是一般人,领着个二毛子,过得还那么快乐!”汪小美说:“坏女人哪有不快乐的!”齐如云在地窖里储藏了土豆和大白菜,那个地窖真是神奇,冬天时菜不会冻,开chūn时,土豆不会生芽,白菜也不会烂帮,跟放进去时一样新鲜。齐如云让汪小美把越冬蔬菜也放进地窖,但汪小美拒绝了。她想,地窖在你的居室,万一我男人下窖取菜,不是正中你下怀吗?所以,汪小美在这里只住了三年,当她生了孩子后,就跟单位提出申请,另分了一套房子,如愿地搬出去。以后也有人被安排进来,但与齐如云合住的人总觉得是与敌为邻,怏怏不快,所以没有住长的。时间久了,这房子就剩下齐如云母子了。

  文革开始了,齐如云因为齐耶夫来历不明的身世,被区革委会的人给揪斗出来,说她是苏修特务。齐耶夫在学校也受到歧视,同学们用石子砸他,撕烂他的裤裆,让他露羞,还用火柴去燎他的头发,说是要烧掉修正主义的huáng毛,齐耶夫吓得不敢上学了。到了此时,齐如云不得不公开了齐耶夫的身世,说这孩子确实来自那场舞会,当时停电了,可是乐队没有停止奏乐,大家仍旧跳着。在黑暗和热烈的乐曲声中,她的舞伴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吻她,接着,那件事qíng就发生了。革委会的人让她jiāo代细节,说,那件事qíng是怎么发生的?他是把你按倒在地,还是推到一个角落了?齐如云很轻巧地说,是跳舞时发生的。这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说,跳舞时怎么能做那事?不要蒙骗群众,要老实jiāo代!可齐如云回答的仍然是那句话:跳舞时发生的。革委会的人气得脸都青了,说,齐如云啊,你比旧社会的jì女还有手腕啊,跳舞时竟能gān那事,真会卖俏啊!你说说,跳舞时怎么发生的?齐如云便不语了。又问,他对你是qiángjian,对吧?齐如云坦然地说,他吻我时,我也吻他了,不是qiángjian。革委会的人痛心疾首地说:齐如云,你丢尽了新中国妇女的脸啊。那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齐如云说,跟我跳舞的人好几个,舞场里光线暗,我不记得谁是谁,他们长得都差不多。再说发生那事时停电了,我看不见他的脸,来电之前,那人撒开我的手走了。革委会的人说:野蜂采完蜜,有个不飞的吗?!

  起舞(5)

  即便如此,齐如云还是没有被排除苏修特务的嫌疑。而且,她在起舞时怀孕的事qíng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李文江都听说了。他给齐如云写了一封信,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齐如云看了那封信,觉得前夫还是可爱的,她笑了,将它珍藏起来。

  齐耶夫辍学一年后又回学校了。公休的时候,齐如云喜欢带着儿子逛街。那时圣·尼古拉大教堂,也就是哈尔滨人俗称的“喇嘛台”已经被毁,齐如云怀念这座带着清隽之气的木教堂,怀念那里的壁画。她担心其他教堂也会xing命不保,所以常带儿子拜谒教堂,道里的圣·索菲亚教堂、圣母报喜教堂,南岗的圣母守护教堂、尼埃拉依基督教堂、天主教堂等,都留下了他们母子的身影。混血的齐耶夫越长越漂亮,他比同龄孩子长得要高,不过他很瘦,而且神色忧郁。高中毕业后,齐耶夫到郊外大集体xing质的砖厂gān活,每当他周末回家,齐如云见儿子不仅满手的老茧和血泡,而且常常鼻青脸肿的,就明白齐耶夫因为身世的缘故,在外面又挨了欺负了。齐如云不能化做齐耶夫身上的一双翅膀,每时每刻护着他,只能暗自垂泪。文革结束后,身体虚弱的齐如云病休回家。又过了两年,齐如云所在的厂子落实政策,分给她家一个就业指标,这样,齐耶夫离开砖厂,返城进啤酒厂当上了工人。不过,他每月只能拿回半个月的工资,他常偷啤酒喝,三番五次地挨罚,如果不是碍于他的血统,觉得一个不知身生之父是谁的人身世凄惶,早把他开除了。

  齐耶夫到了结婚的年龄,可给他介绍十个对象,有九个总会因为他的血统而吓跑。另一个敢与他相处的,最终也会被他身上的酒味吓跑。这样,齐耶夫在醉生梦死中很快就成了大龄青年。如果不遇见丢丢,齐耶夫会沦落为一个未老先衰的酒鬼。

  丢丢比齐耶夫小七岁,认识齐耶夫时,她对男人已经心灰意冷。有一天,她听说了齐如云的故事。这个能在起舞时受孕的女人,令她神往。她专程拜访了齐如云,与齐耶夫一见钟qíng。丢丢嫁过来时,这儿已经叫“老八杂”了。

  第二章:水果铺

  在丢丢眼里,烟铺、酒铺、调味铺、饭铺、粮油铺、熟食铺、电器修理铺、药铺、理发铺等,都不适宜女人开。这样的铺子气息浊,会把女人的脾xing熏染坏了。相反,灯饰铺、裁fèng铺、瓷器铺、蔬菜铺、鲜花铺、水果铺却是为女人而生的,能养女人的气。她到老八杂的第二年,刚生下齐小毛,齐如云就去世了。在皇山火葬场第二告别室,丢丢掀开白色的蒙尸布,告别婆婆。齐如云身上,是她当年跳舞时穿的蛋青色连衣裙,那场舞会之后,她将其收起,藏入箱底。当年溅在裙摆上的那星星点点的处女的血迹,虽然经过了近半个世纪时光的敲击,已经暗淡如一片陈旧的花椒,但它们仍然散发出辛辣的气味,催下了丢丢心底的泪水。那条曾经穿着合体的连衣裙,对踏上归途的齐如云说是太肥大了,齐如云就像一捆套在布袋中的冻僵的葱。丢丢撩起裙摆,最后抚摩了一下婆婆的腿。齐如云在世时,从不在意对脸的保养,对于腿却是百般呵护。她每日要用湿毛巾擦净腿,涂上润肤油。所以她走的时候,双腿还是那么润白,就像两杆透明的蜡烛。齐如云就带着这对蜡烛,去另一个世界做晚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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