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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47)

  从丹东回来后,小没一直闲在家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养父的唠叨。那没有完成的治疗,是他永久的一块心病,终日里长吁短叹。他一刻不能离开小没,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又让他揉肩捶背。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把你养大成人,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小没乖乖听候他的使唤。烦闷的时候,小没要么跟兜兜做游戏,要么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进了文秋的店,可是卖货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姑娘。他问:“文秋呢?”那姑娘说:“旅行结婚去了!”小没立时软了腿,他出店门时,被门槛绊倒了,半晌才爬起来。养母见小没从街上回来后耷拉着脑袋,便对他说:“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复婚了。你看文秋舍得下你和兜兜,舍不得儿子和那个有钱的主儿吧?你不用怕,兜兜我们帮你带,不会屈着她的!只是你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小没没吭气。他想人要是能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该有多好啊。

  机会来了。秋末的一个傍晚,小没在家看电视时,本地电视台播发的一条招聘广告吸引了他。园林规划局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开辟了一个鸟类繁殖地,名为“百雀林”,现在急需一位养鸟员。由于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通水电,所以尽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块,可是几个应征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独,接二连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没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地方。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园林规划局,签下这份工作。

  小没离开城里,上山来了。他在百雀林里养鸟,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因为脾xing的不同,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没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术员,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没能见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chūn天里。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真是奇怪,远离了他们,他反而觉得他们近了,亲了。

  小没来百雀林的第二年,亲戚们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qíng,辗转着来看他。明斋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qíng。二歪呢,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他们来百雀林,很少过夜,总是说家里忙,呆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们来,从不空手,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罐装的茶叶、花碗、茶壶、拖鞋等等。它们虽然不是新的,但小没已觉得很温暖了。有一天,小没擦拭落在茶壶盖上的鸟粪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道闪电形态的裂纹,他这才认出,这是当年家中丢失的茶壶啊。小没便仔细打量亲戚们送来的其他物件,最后他确定:这些东西无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过拖鞋穿得旧了,褪色了;而茶叶罐里剩下的茶,陈了。

  百雀林(10)

  这些失而复得的老物件,让小没哑然失笑。他想幸亏文秋的表弟没来,如果他把拧走的灯泡还回他,在百雀林,还真没用呢。

  第四部分

  西街魂儿(1)

  (短篇小说)迟子建

  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虽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

  正午十二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房屋的门窗吱嘎响着,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刹那间jī飞狗跳的。飞溅的碎石像bào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爆炸腾起的浊huáng烟云在半空弥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阳。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狱了。

  西街哪经过这事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老刘家那匹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毛了,在野地转着圈狂奔,嘶鸣,把一大片糙场都踏平了。不惟是黑马丢了魂儿,花啊树啊也有丢魂儿的。青石山下的几棵美人松被石块劈打得掉了碧绿的毛发,没了jīng神;一些蓬蓬勃勃开着的野花,它们的花蕊容纳惯了蜜蜂那软绵绵、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钉子一样扎进来的石片呢,一夜间变得容颜憔悴了。

  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宝墩是泽花嫂的遗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场大火,泽花嫂的男人在抢救公家财产时被烧落的门板击中,葬身火海。他最后被定为烈士,埋在了北红烈士陵园。

  泽花嫂给她男人烧完三七,宝墩出生了。这孩子早产一月,头发稀疏,皮肤寡huáng,身条单细,软得像根面条,两岁多了才学会走路,三岁了才会叫妈,泽花嫂视若珍宝,须臾不离怀儿,他也因此比别的小孩子要经不起风雨,一声jī叫都能吓白他的脸,三天两头就闹病。

  青石山炸石头那天,泽花嫂早早就把门窗紧闭,和宝墩坐在炕沿上翻绳玩。翻着翻着,宝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泽花嫂一看墙上的挂钟,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呢,就打开门去抱柴火,打算烧壶开水给宝墩冲蛋花。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声就响起来了。门大敞四开着,声音长驱直入,泽花嫂赶紧奔回屋里。一看,宝墩已被吓得掉下了炕,头磕破了,浑身抽搐,闭着眼睛,口不能言。泽花嫂吓得腿软了,赶紧抱着他往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宝墩虽小,但已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他们看着泽花嫂急慌慌地抱着宝墩进来,异口同声地问,又怎么了?泽花嫂说,吓着了!医生把宝墩接过来,放到病chuáng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后又用听诊器仔细给他听过,说他心音紊乱,吃点抗惊厥的药,静养个两三天后,自会无碍。泽花嫂听后舒了一口气。医生给宝墩开了药,护士则把宝墩的外伤处置了,上了紫药水,缠了纱布,泽花嫂就抱着宝墩回家了。

  泽花嫂的邻居是西街生产二队的队长徐金chūn,她听说宝墩吓着了,就过来看。徐队长火bàoxing子,她一进了屋子就骂:“杂种cao的工程队,明天我就让人把他们赶回北红去!他妈的他们在青石山上放了一个大臭屁,把生产队的三匹好马都惊着了!”

  徐队长屁股大,她从来不坐高凳,泽花嫂递给她一个马扎。她一手提着马扎,一手轻轻拍着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宝墩,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净吓唬你妈!”

  泽花嫂说:“可不,打他出生,就没消停了磨我。”

  徐队长说:“不是我说你,知道他胆子小,怎么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来?”

  泽花嫂说:“我早早就把门窗关了,可宝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时间还没到,就出去抱把柴火,谁知——”

  徐队长说:“人家可是十二点整放的pào啊,你看错了点儿吧?”说着,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泽花嫂家的挂钟,叫着:“你这钟慢了快十分钟啊!”

  “怎么可能呢。”泽花嫂说。

  徐队长走到挂钟跟前,指着慢条斯理左右悠dàng着钟摆说:“别摆了,给人家摆丢了十分钟了!”她卸下挂钟,把背后的电池盖打开,抠出电池,把它撇到泽花嫂怀里,说:“都流脓了,你还能指望一个瘸子准点走?!”

  西街魂儿(2)

  泽花嫂握着那个软塌塌的电池,不停地唉声叹气。

  宝墩睡了两天,能起炕了。泽花嫂给他蒸了jī蛋羹,他只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没神,走路直打晃。他来到院子,呆呆地看着落在花盆上的一只huáng蝴蝶。泽花嫂说:“宝墩喜欢蝴蝶呀,妈帮你捉啊”。泽花嫂伸出手,指尖刚触着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传来了驴“啊呃啊呃”的叫午声,宝墩打了个寒战,“啊啊”叫着,扎到泽花嫂怀里,尿水顺着裤管流下来。泽花嫂心上颤抖着,她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宝墩不就完了吗?”

  生产队受惊的马好了,可宝墩还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徐队长率领着二十多个社员,到青石山找工程队算帐去。社员们扛着镐头,挎着镰刀,就像农民军起义似的,一路高喊着:“工程队滚回北红去!”徐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就把山下的帐篷拆了,将锅灶挑了,将运石头的卡车的轮胎卸下来了,将他们的行李捆起来,摞在一起。

  工程队长是个结巴,他咧着大嘴对徐队长说:“这、石、石头、可、可是、用来、建、北红、县、县政府、用的,你、这是、破、破坏、社、社会主义、建、建设——”

  徐队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挥舞着浑圆的胳膊说:“少他妈的给我戴高帽子!我还要告你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呢!自从你们来到西街,你们偷生产队的菜吃不算,还偷了我们一头小牛犊,烤ròu吃了!你知道吗,牛犊那可是贫下中农养的,你们吃牛犊,就是欺负贫下中农,比大地主还杂种,该斗争!”徐队长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举着农具高声呼喊:“该斗争,该斗争!”

  工程队长带着哭腔解释说,那只牛犊是生产队喂牲口的老哑巴送的,它是个怪胎,歪脖子,少条腿,活下来也是个废物,老哑巴不忍心吃它,才给了他们。再说了,工程队收了牛犊,还给了老哑巴一个大水壶呢!

  徐队长说:“那你们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家的东西换牛犊吃,贪污犯啊!你们趁早滚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们送到县政府去!”

  工程队长苦着脸,说他们勘察了这一带的山,只有青石山的石头最好,不想撤。

  徐队长说:“你们用锤子采石头倒也罢了,还使炸药,那他妈是对付战场上的敌人才用的玩意啊!这下好,你们炸惊了好几匹为社会主义出力的马,还把一个烈士的后代吓丢了魂儿!我不是吓唬你们,青石山里藏着白虎,你们再凿下去,动了它的老窝,丢魂的就该是你们了!”

  围观的工人一听说青石山里有白虎,颜面改色了,他们纷纷对工程队长说,要不咱们就撤?天乾镇那里的石头其实也不错,不比西街的差,去那里采吧。工程队长早就听说过西街镇二队的生产队长徐金chūn不是个善碴儿的人,在西街,她比镇党委书记说了算,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他思谋了一下,觉得在这个地界儿上跟她僵上了,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说不可能在青石山动用炸药了,采石的进程慢了,还是走为上策,就下令工程队往天乾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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