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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48)

  青石山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工程队一撤离,徐队长就让社员们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弯了的树扶正,把遗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宝墩却仍不见好。徐队长揪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这小人儿,我把工程队都赶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对不住我了!”

  宝墩却老是睡不醒的样子。泽花嫂给他煮了松枝水,据说它能提神醒脑,可宝墩喝了后,还是混混沌沌的。徐队长说:“他这次魂儿丢得远了,得让来喜家的给他叫魂了。”

  来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灵的人,总有点异相。来喜家的罗圈腿,粗腰,大脑袋,短脖子。她的脸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地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chuáng。她不爱卫生,头发不洗,乱蓬蓬披散着,衣裳满是油渍和汗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喜欢抽旱烟,长长的指甲被熏染得焦huáng焦huáng的。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qíng就是脱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边“咯嘣咯嘣”地挤死它们,一边说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法了你们!”惹得社员们笑声四起。

  西街魂儿(3)

  来喜家的给无数小孩子招过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邮票。这邮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过的,扣着邮戳。而且非关里的不可。如果是来自山海关以外的邮票,她会说这样的邮票不灵验,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家里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习惯攒邮票,以备不测。她们为了获得邮票,见到邮递员来到西街,都异常地亲热。然而此地人外界联络少,有联络的,也多是东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并不好求。

  宝墩被招过三次魂儿了,泽花嫂攒的邮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讨要邮票。在北头的林子发家,她终于得到了一张来自湖南湘潭的邮票。这信是他侄子前年写来的,报告林子发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记得,林子发接到这封报丧的信时,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进怀里,也不哭,只是说胸里起了火了,要灭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满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担和水桶,蹒跚着朝家走去。一进院门,他就对剁猪食的老婆说,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咱邮红辣椒吃了!说完,这才跺着脚哭出声来。林子发的哥哥在世时,逢到过年时,会给他寄来一箱通红的gān辣椒。

  泽花嫂能把这样一枚对林子发来说有纪念意义的邮票讨到手,她满怀感激。当他看到林子发颤抖着手,用剪子把它从信上铰下来时,她的眼睛湿了,一再感谢着。林子发说:“宝墩的魂儿要紧,你拿去用吧。”

  只差一张邮票了。泽花嫂几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门槛,却再也找不到相称的了,绝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蜡。

  小白蜡是西街人给下放改造的张以菡起的外号。她四十多岁,中等个,长脖子,瘦脸,短发。她平素喜欢仰着头,绷着脸,见人很少说话。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谐调,每一处都像一颗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张脸给人一种闪烁的美感。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腻,让人觉得半透明,像刚点燃的一支白蜡烛,人们就唤她“小白蜡”。

  小白蜡来自北京,是个写戏的。听说她编的戏很颓废,都是qíng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揭露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她接受劳动改造,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小白蜡被下放到偏远的北红县,北红县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镇。镇党委书记谭泽林坐着马车把这个女人领来时,是初chūn的时令,西街正在解冻,融雪使路面泥泞不堪。马车一停下来,驾辕的马立刻拉出一串粪球,所以小白蜡是掩着鼻子跳下马车的。她的脚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气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声:“关外的地狱啊。”

  正是这句话,把整个西街人都得罪了。谭泽林本想把她jiāo给生产一队,那是个男队长,心慈手软,想来他是不会让这个京城来的女人受罪的。但张以菡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把她jiāo给二队。徐金chūn冲谭泽林嚷着:“好物件你是不会给我的!”她用“物件”来指称张以菡,把张以菡气歪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队长把小白蜡安置到生产队马房旁的一间小屋,与喂牲口的老哑巴做邻居。小白蜡嫌屋子挨着牲口棚,气味难闻,要调换屋子。徐队长说:“生产队就闲着这间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说了,你来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资产阶级气味、沾上劳动人民的气味吗?”

  小白蜡抢白道:“劳动人民的气味难道就是牲口的气味吗?”

  徐队长说:“是啊,劳动人民牵着牛马耕社会主义的田,身上能没有牲口的气味吗?”

  小白蜡绝望地叫了一声:“西街啊——”,听上去像是给西街招魂。

  徐队长每天都要给小白蜡派活儿,chūn天施肥,夏天锄地,秋天收秋,冬天给牲口铡糙,从不让她闲着。两年下来,小白蜡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润,西街的风雨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很盼望远方的消息,邮递员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没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个久困渡口的人等来了一条船似的,一脸欢欣;得不到则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满面沮丧。

  西街魂儿(4)

  老哑巴五十多岁,又gān又瘦,古铜色的肤色,眼凹着,嘴瘪着,身上的汁液仿佛让岁月给榨gān了,筋骨突出。别看他gān巴,力气可是不小。抡起二十斤重的铡刀,能一口气铡上一个钟头的糙,绝不气促。他在二队既当马夫,又看场院,勤勤恳恳的,已经十几年了。他无亲无故,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了。

  小白蜡做他的邻居,两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炉灶。老哑巴总是等小白蜡做完了饭,才放上自己的锅。小白蜡从北京带来了一桶香油,她喜欢用它下面条。每当走廊里窜着香油的气味时,老哑巴就会大口大口地吸气,大约觉得不这样的话,让这么好的气味散了,等于糟蹋了。小白蜡不劳动时,就在屋子里闷头写东西。不知道她是在写改造心得,还是仍旧在编她的戏。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蜡烛使得也费。猪尾巴那么粗的蜡烛,她两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时候她在炉子上烧着水,却忘了,水哗啦哗啦地开了,壶盖被沸水顶得一蹦一蹦的,她却仍然呆在屋子里。老哑巴就得帮她把水壶撤下炉子,敲她的门,把开水拎给她。她不懂哑语,每回老哑巴帮助了她,她就竖一下大拇指。老哑巴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每个周末的晚上,生产队都要开会。开会前,老哑巴将会议室的地扫gān净,把一条条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马灯挂在房梁下。小白蜡要和社员一样,坐在板凳上听会。徐队长坐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面对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计后,会让招魂婆的男人来喜读报,学习上头的jīng神。来喜是个shòu医,读过小学,算是生产队的秀才。他一读报,小白蜡就会撇嘴,因为来喜总是读错字,比如“神州大地风雷激dàng”被他读成“神州大地风雷放dàng”,“资产阶级思想是腐蚀不了广大劳动人们的”被读做“资产阶级思想是ròu虫不了广大劳动人们的”。有人问:“‘ròu虫’是个啥?”来喜说:“我琢磨着‘ròu虫’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条虫!”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徐队长也笑得直托着下巴,小白蜡这时会无限痛惜地说:“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小白蜡开会,很少cha话。徐队长有时会问她:“张以菡,你说你在这儿劳动改造有没有收获?”小白蜡说:“出了苦力,睡觉倒比以前好了,这是最大的收获。”徐队长说:“我还担心你离了家,一个人睡了,会睡不好呢!”社员们明白徐队长话里的含义,都笑。他们知道小白蜡的男人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工程师每个月要给她来好几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蜡在会上说:“我的屋子闹老鼠,它们太嚣张了,逮着什么啃什么,队里能不能帮我捕老鼠?”

  徐队长说:“你吃得高级啊,从京城带来那么多稀罕物,又是挂面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能不跑你那里赴宴去吗?!”

  小白蜡无言以对,只能照例叹息一句:“西街啊——”,发泄心中的不平。

  泽花嫂从园子中拔了一捆水灵灵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开得最艳的两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带着它们去求小白蜡。泽花嫂敲开小白蜡的门后,把东西递上去。小白蜡只接了花,她说不爱吃小白菜。

  泽花嫂说明来意后,小白蜡说:“西街的希奇事就是多,还兴什么招魂!”

  泽花嫂说:“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丢了魂儿,叫叫就回来了。”

  小白蜡说:“这半年多没什么人给我来信,我没新邮票。以前的信呢,从关内来的倒是不假,不过它们都不能使了!”

  泽花嫂乞求地说:“就差一张了,麻烦你帮我找找吧。宝墩快不行了,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蜡说:“我没骗你,那些邮票都废了,你去别处找吧。”

  泽花嫂讪讪地回家了。看着像摊泥一样躺在炕上的宝墩,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认定小白蜡手中有盖着北京邮戳的邮票,她是不舍得给她,识文断字的人喜欢把这样的东西当个纪念物珍藏着。为了感化她,泽花嫂活了一块面,生起火来,烙了三张糖饼,晚饭时又去敲小白蜡的门了。

  西街魂儿(5)

  糖饼还热乎着,泽花嫂把它们放在饭桌上,眼泪汪汪地说:“我手里有两张,就差一张了。西街的住家我都问遍了,再没有从关内来的邮票了,你帮帮我吧。”

  小白蜡说:“我说了,那些邮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泽花嫂失神地说:“我的宝墩要是招不回来魂儿,我也就没魂儿了——”

  小白蜡尖刻地说:“你们真够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医生,去找巫婆!那个来喜家的除了会‘正法’虱子, 我看不出她有别的本事!”

  泽花嫂说:“卫生所的大夫给看了,也说宝墩是惊着了,给开了药,吃了也不大见好,这才想着招魂的。”

  “那你就抱着孩子去北红!县医院的医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别在这儿给耽误了。”小白蜡把糖饼塞回到泽花嫂手中,说:“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给宝墩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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