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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12)

  他那时期已经开始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现在,这种心境成了他感qíng的避风港。他随时准备躲进来。一把茶壶如果是多余的,那么它的式样、颜色、价值、优劣便都无所谓了,摔碎了也无所谓,人同诈如此。

  赵雅秋的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仿佛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苦闷。李慧泉想快点儿离开了,他已经无法克制要看一看她的yù望,他终于站起来、假装找人,东张西望地挤进了营业厅,门口的人不qíng愿地让开路,他走过两排座椅才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好,几个人在看他,他红着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后缩,目光却焦灼地投向过道的尽头,赵雅秋背朝观众,身子正随着歌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来。她低下头,揪了一下麦克风的导线。

  她唱的是一首待业青年遭受父母训斥的歌曲,活泼中透出忧伤。调子很熟,歌词没有听到过,可能是随意填的。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将二十。明天我想睡懒觉,如果礼物不改,爸爸是训斥,妈妈也是训斥。

  她的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xué上亮着汗珠。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像个不懂事的胆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她脸上单纯的表qíng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点儿也不合拍。李慧泉机械地注视着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为札物不改,妈妈是训斥,爸爸也训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长,扑闪扑闪显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轮廓圆圆的,像个娃娃。黑油油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领口,刘海盖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条灰筒裤和一件紫红色的击剑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电子表,这块表戴在她胳膊上显得很沉重。

  在东大桥摆摊,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个类似的姑娘。她们气度清高,而口袋里钱说不定刚够买一盒冰激凌。使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qíng和她的歌声。她长得不漂亮。如果没有化妆,她的长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发觉她的牙齿不太整齐,脑门儿有些凸。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兴奋。他跟着众人"啪啦"地鼓起掌来。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后悔。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赵雅秋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鞠躬。

  "谢谢您!""不客气。"听众轰一下笑起来。他红着脸bī视一张张面孔,神qíng蛮横。

  讥笑声平息下去了。他无意中看见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没笑,大约也是刚刚发现他,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块火腿。

  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首歌,曲调缓慢,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她在歌词的间歇中擦脸的动作十分从容而坦率。她擦了脸,擦了脖子,然后把小手绢叠起来塞好,这些动作断断续续、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头吃喝,听得不大认真,他的胡子让饮料弄得湿漉漉的,李慧泉移开目光,盯住赵雅秋手腕上的电子表。她那么年轻,可是很丰满,腕子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柔嫩。她的击剑衫掉了一个扣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应该有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李慧泉想着,听不清她唱的什么。

  鼓掌。经理拿过麦克风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引着赵雅秋向外走,人们闪开一条道。折叠椅"咔咔"地碰着什么。围在门口的人一片起哄声。经理的瘦脸紧张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儿在眼前挤过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时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盖涂了血一样,片片赤红。她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她显得有些疲倦和紧张,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崔永利正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咖啡馆经理把赵雅秋领进售货柜台后边的仓库兼办公室。

  营业厅里的高中生们开始退场。他们把空咖啡杯子顺手搁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塞进裤袋里。聚在门外便道上的人没有散。点烟的火柴和打火机在夜色里弄出许多huáng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空虚的面孔。有人高声说了一句下流话,仿佛太突然了,竟没有一点儿响应。十几把吉它一块儿拨出声音,同样多的喉咙参差不齐地吼起来。隔着大玻璃窗,营业厅里的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开始供应白兰地和简便西菜,离关门还有四小时,咖啡馆的huáng金时刻还未到来。李慧泉听出了外边人唱的是什么,不由一阵难受,仿佛自己的隐私叫人抓住了。

  我们没有父亲,

  我们没有母亲。

  我们没有兄弟,

  我们没有姐妹。

  我们没有金钱,

  我们没有疾病。

  我们没有欢乐,

  我们没有痛苦。

  我们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jīng液。

  我们没有舌头,

  我们没有……

  是叫嚷和喧嚣,不是演唱。吉它弹得尤如一把生锈的锯条割进了cháo湿的朽木。词句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越来越下流,越来越不堪入耳。营业厅里的人无动于衷。被座椅隔开的小单间的角落里,至少有一对qíng侣在接吻了。"喷"的一声。似乎在抄袭某部外国影片上的动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过去。他在分辨窗外的歌词。在"我们没有血液"和"我们没有细胞"之后,"我们"已经化做一团空气。什么都没有的人,连自身都没有的人,最后什么都有了,整个宇宙都是他的,他占有美好的一切。

  这首粗俗的破歌子却原来极为乐观,让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记住了它的头两句。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母亲。

  这是他的写照,由那些人唱来。却像一种摆脱束缚的标志,他们唱得没有一点儿伤感。他们一定是有父母的,这帮小骗子!

  李慧泉坐下来,朝崔永利笑笑。

  "我来晚了,没占到好位子,""还以为什么娘们儿呢,闹了半天是个丑丫头片子,豆腐似的,没劲!"李慧泉皱皱眉头,崔永利贬低赵雅秋让人不愉快。但他万万没想到,崔永利竟凑到他耳边,猥亵地说:"我喜欢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险,嫩的弄坏了麻烦!"李慧泉好像还听不懂。崔永利以为他装洋蒜,拍了他肩膀一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李慧泉让他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认识不久,远没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这人喝多了么?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险"和"麻烦"是什么意思。崔永利的直截了当和恬不知耻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群发qíng的野驴。"李慧泉透过小门看着售货厅的动静,赵雅秋还没走。她可能正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的才华呢?这里不是她唱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从侧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细软绒毛。

  他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别人肯定也注意到这些qíng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丧。他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这里。

  崔永利想到别的间题,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但他仍旧显得很亲热。胳膊肘搭在李慧泉的肩膀上。他满嘴烟味儿。

  "现在十点,你晚上有别的事么?""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吧?""你要没事,我想领你去个地方。""哪儿?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你紧张什么?""太晚了……你领我去gān什么?""……你以为gān什么?""……我猜不出来。""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一定。"

  "十拿九稳,我看一个人的验能看出他缺什么来,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么。你想让我说出来吗?""……随你的便吧。"李慧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没再往下说。李慧泉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有多么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些时隐时现的下流的念头。但是,现在他没有。现在崔永利不可能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发现什么东西。他只不过觉得那位姑娘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而且,他喜欢她上嘴唇的淡淡的yīn影似的绒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确的想法,是在她的后脖梗上轻轻抚摸一下,他想摸摸那些卷曲而细软的毛发。这念头只是一闪,毕竟不大可能,一闪也就过去了。

  他又往售货厅看了一眼。"你这人脾气不太好。"崔永利看着他,庄重得像换了一个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后来我明白了,生气伤身体。有气让别人生去,咱们找乐子还忙不过来呢!"李李泉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他上了崔永利故弄玄虚的当。

  "我存了一批货,想领你看看,没别的意思。我租着两间农民房,离这儿不远,知道沙家店么?"

  "知道。"

  "从金台路一直往东走,过了古塔就能看见我的房子,红砖墙,院子外边是辣椒地。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行,别告诉外人。"

  "今天不去了。"

  "随便。我也不常去。"

  "什么货?"

  "你看见就知道了。"

  崔永利看看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

  "反正不是娘们儿。"

  "是娘们儿也没关系。"

  "我是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算啦!一点儿衣服,就一点儿衣服,跟你的买卖有点儿关系,你想要我就转给你,不想要我就找别人……就这么回事!顺便问一句……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

  "我猜对了……"

  李慧泉脸胀得通红。崔永利跟没事儿似地看着斜对面,那儿,坐着一对低声说笑的qíng侣,女的长得很美。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似乎毫无目标地前后左右观望着。他在装模作样。李慧泉想。

  "你什么时候来?"崔永利突然问道。

  "明天……不!过了五。一节吧。"

  "五月二号下午怎么样?"

  "可以。都带什么?"

  "三轮儿和钱,别带多了,可也别少喽!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

  离座前,崔永利又把地址详述一遍。络腮胡子掩盖着他脸上的细微表qíng。李慧泉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受诳。他深感此人的狡猾,而自己明明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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