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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13)

  售货厅里一阵寒暄。经理和服务员把赵雅秋送出咖啡馆。便道上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可能是那帮高中生在捣乱。

  李慧泉只看到了赵雅秋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售货厅里一闪就消失了。如果她一去不返,他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他想象着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馆门外分手。房檐上新装了霓虹灯,蓝、绿、红三种颜色jiāo替闪光。窗帘没有拉严,营业厅里人影依稀,已经有人唱起来了,门外的小痞子们不知何时散去,便道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远处的夜里有短促的吉它弹奏声。

  崔永利的胡子让霓红灯映得五颜六色。他撇下李慧泉,跟正要进咖啡馆的熟人打招呼。这伙人有男有女,谈吐很客气。李慧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这时候马路对面有人踏踏地跑过来。路灯明亮,李慧泉吃了一惊。他往旁边靠了靠。那人放慢了脚步,不停地回头张望。是她,她是从楼群中跑出来的,那里没有路灯或有路灯也不亮的小路密如蛛网,她肯定遇到了麻烦,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李慧泉点上一支烟,在路灯底下找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车子让人挪了地方。

  "韩经理,您出来一下!"她的声音变了调儿,很难听。

  崔永利跟那帮人说着"布"的事。听不清什么内容,说得含混而又热闹。

  瘦经理在便道上听着赵雅秋的诉说不住点头,李慧泉把钥匙cha进车锁,半天打不开。他约略知道了事qíng的原委。那帮高中生一直跟着她,又叫又唱,没有别的表示,但是她害怕了,就跑回来了。

  她有些害羞,说得吞吞吐吐。

  李慧泉出了一脑门子汗,车锁就是打不开,他想踢一脚,克制住了。他觉得赵雅秋的举动就像小孩闹着玩儿一样。

  女人都是大惊小怪的。

  崔永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经理身旁,淡漠地盯着赵雅秋。李慧泉有点儿紧张。但是,崔永利似乎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嬉皮笑脸的家伙。大胡子想gān什么呢?

  几张不同的面孔在霓虹灯下显得差别不大,表qíng稀奇古怪。

  "你们家住几区?"崔永利cha了一句。

  "四区。"

  "李慧泉!……小赵住四区,你顺路送送她吧!你不是住神路街么?……怎么了?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崔永利叼着烟卷凑过来。李慧泉扳着车锁的手直哆嗦,四区?不到两站地,在这片楼群的尽头。

  坐车绕远,只能步行。去不去?她会同意吗?他难道有义务保护她吗?

  李慧泉抬不起头来。

  "钥匙不好用。"

  话音刚落,锁"啪"地一声跳开了。有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谁。不可能是她,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睛是茫然的。

  "十箱!别忘了。"

  李慧泉走到马路中间,听到咖啡馆经理的声音,那是在叮嘱崔永利。崔水利手里似乎有数不清的货物,跟数不清的人有联系,经理念念不忘"十箱",他对它们的关心远胜于他对一位姑娘的安全的关心。他宁肯把她jiāo给一个jiāo往不多的顾客,而不愿亲自送送她。姑娘唱了八首歌曲,他给了她多少报酬?五块还是十块,她不仅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目光,还要忍受惊吓。她图什么?

  李慧泉想说点儿什么。实际上,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他说不出来。

  他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他推着车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没灯的地方她离他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有灯的地方她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遇到叉路,好像生怕他回头似的,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李慧泉顺从地拐过去。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在想象中,洁白的脖梗上的毛发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她的牙齿不整齐,她的脑门儿有点儿突出,这一切都使她更加单纯,真想在不被她注意的qíng况下仔细地看看她,面孔不漂亮,可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她的睫毛很长,不会是假的吧?李慧泉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qíng况是常有的。可是这一次心qíng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制造恐慌的马路歌手。他不想打人,但他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qíng的最自然的方式呢?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已经不习惯看到血了。他不想打入,他希望别人打他、然后抵挡。他相信自己的抵挡也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楼与楼之间是空dàngdàng的黑暗,大多数窗口没有灯光。身后的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李慧泉连忙转过身去。赵雅秋已经站在一座单元门前的糙坪上了。

  "我到家了,谢谢您!""……你明天还去吗?"李慧泉脱口问了一句。这句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还去。订了半个月合同。""没劲!那儿不好,能不去就别去……""您姓李吧?""我叫李慧泉。""您在哪儿工作?""我是个体户,卖衣服的……我常上咖啡馆,我知道。你岁数小,能别去就别去,在哪儿唱歌不行?那儿人不好……也不一定……反正……我随便说说……""我想练练嗓子,再说,我也得吃饭呀!没事,我除了不敢走夜路,别的什么也不怕……我唱《生日》的时侯,是您叫好来吧?""……是我。""您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还可以。"姑娘好像有些失望。但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她比他想象的要活泼。

  "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她走了几步,回头招招手,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单元门。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昏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的目光却呆呆地滞留在一个地方。赵雅秋穿着一双平底带拌的布鞋,在她进楼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它。如今几乎没有女孩子穿它。它在她脚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美观。他想起她娃娃一样的圆圆的嘴。

  一扇窗户的灯灭了。一扇窗户的灯亮了。李慧泉猜不出哪个屋子里住着她。他推着自行车离开,记住了这座谈的形状和位置。脑袋里念头很多。压倒一切的是那片yīn影似的淡淡的绒毛,散发着青糙的甜味儿和香味儿。

  他在东大桥向北拐,围着工人体育场绕了一大圈。回到神路街东巷十八号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钟。他怕弄出声响,抬着自行车走进小夹道。小厨房的油烟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仍旧没有摆脱那种做梦的感觉。他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躺在chuáng上不住抽烟、喝水。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他总想替她来评价他,他总想qiáng迫她注意乃至尊崇他。他总感到那张单纯的面孔给了他渴望的答案。

  他甚至认为自己迟迟不对女xing有所表白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儿。

  他认定她美丽绝伦,武断得仿佛中了邪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想起了老瘪曾经告诉过他的一件事。老瘪和方叉子在永安里看见一个好看的姑娘,方叉子让老瘪"学着点儿"就走过去。

  "大姐,我想亲你一下!""在哪儿?""哪儿都行!"老瘪看见俩人进了旁边一座楼房的门dòng。大白天的,方叉子领着那个姑娘从一楼爬到五楼,又从五楼退到一楼,上下爬了好几次。事后方叉子告诉老瘪该办的全办了。老瘪也想碰碰运气,但他从服装气色上看不准那种女人,怕捅漏子。老瘪哀声叹气。当时,他骂老瘪是"色驴"。

  现在他对自己的想法也捉摸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想gān什么。

  他有卑劣的念头,但没有卑劣的目的。或者,只有幻想的卑劣的目的,没有实际的卑劣的目的。

  幻想牵动了ròu体,反应很敏感。但他不想gān荒唐事。

  罗小芬"五。一"结婚。罗大妈前些日子给片警刘宝铁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谈成了。罗大妈对他说:"下一个该你啦!"该我啦?的确该我啦!

  李慧泉睡着了。姿势别别扭扭,面容十分痛苦。他的嘴惊呼似地张成椭圆形,好像刚刚承受了沉重的一击。

  第七章

  沙家店南边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区。吊车的绿色和桔huáng色的铁臂割裂了灰色的天空,已经竣工或将要竣工的楼房像一堆堆陈旧的零散的积木。空气污浊,似乎到处有水泥和石灰的颗粒在飘dàng。古代砖塔在土路北侧,高度和旁边的柳树差不多。辣椒地面积不大,植株蒙着厚厚的尘土,显得很胀。空气里有大便的味道。

  李慧泉找到了崔永利租的院子。三间北房,院子里有厨房、厕所、自来水。房东住在另一处旧院子里,这儿很安静。

  一个外地口音的姑娘给李慧泉开了院门,崔水利穿着拖鞋站在前廊上。前廓里摆着两辆摩托车和几十大小不一的包装箱。

  "说来就来了。"

  崔永利没jīng打彩的,把他让进屋去。那位穿粉色衬衣的外地姑娘进了东边挂着窗帘的屋子。西边这两间屋子自成一体,中间有带门的隔断,外边是客厅,里边可一是卧室,家具一般,东西摆放零乱,靠墙放着十几十纸包装箱,箱上印着"玩具车"字样,裂fèng处却露出了酒瓶子和商标图案。

  写字台上扔着七、八条高级香烟,拆得零零散散的。崔永利胡乱打开一盒递给他。李慧泉点烟时,在茶几上看到一册打开的外国画报,颜色很鲜艳。huáng的粉的白的,像几何图。纸面上有一层透明的油光。

  有人端茶进来,是另外一位姑娘,很土气也很清秀。崔永利冲她笑笑。

  "准备好了么?""差不多了。"南方口音,笑得十分轻松。李慧泉有些紧张,摸摸口袋。

  "钱我带来了。""多少?""七百。""可以。有五百就够了。先小不溜儿的来一点儿,gān得顺手再下大本钱不迟,我不能bī着你gān……""到底什么货?""衣服。"李慧泉把茶杯放好。

  画报动了一下,几何图形变了模样。原来是一个穿着三角裤的白种女人的屁股。裤衩镶着花边,裤衩中间开了口子,也镶着花边。

  不知这照灯是怎么照的。崔永利趴在写字台上签了一张单子,收据。品名是"各类套装内衣",款额是"伍佰壹拾叁元捌角整",还杜撰了一个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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