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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3)

  不能搅进去!李慧泉提醒自己。他不了解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最最简单的身世。这个人即便告诉他点儿什么,又有谁能保证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他们同是咖啡馆的常客,同是个体经商的人。他们喜欢独自做事,烦闷的时候也希望彼此谈谈。如此而已!如果这个人在外边被人骗了两万块钱,想设圈套雇他做打手,去报复那个骗子,那么他显然是想错了。他低估了李慧泉。

  这是假设,但有可能是真的。崔水利的请求有点儿饥不择禽,李慧泉觉得这人一定在买卖上吃了亏、独自一人招架不住不能搅进去!不能。

  李慧泉头有些晕,仍旧喝下去。崔永利说喝的是五粮液。果然不错。他品得出来。崔永利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人。

  酒粘得能拉出丝来。真好。

  灯亮了。李慧泉到院子里上厕所。他差点儿呕吐。崔永利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他扶到里屋的沙发上,在电视机那边摆弄起来。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音乐。咕噜咕噜的说话声。笑声,好像是外国人。

  李慧泉想吐。

  "别走了,在这屋睡吧,我上她们那屋去……你看过这玩艺儿么?"

  笑声。男男女女在说话。

  "真他妈邪了!"

  崔永利的脚在地上打拍子。

  尖叫。有人在喘气。快速的嘟嚷和呻吟。屏幕上是乱七八糟的光斑。

  "老一套……这驴!"

  崔永利打了个哈欠,走近电视机。仪器的咔咔声代替了人声。又换了一盘带子。旋律làng漫的音乐突然奏响,由qiáng渐弱,大海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又是撒娇的声音。

  "你自己看吧,我睡觉去了。这一面放完一小时,不想看甭管它,自己能关上……你他妈瘾还挺大……"

  屋里黑着灯,电视里的形象像一堆洒了的颜料汁,四处漫延,形状不定。

  李慧泉还是想吐。喝了有七两,少说也有六两。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过白酒了,酒真是好东西。

  崔永利把一包烟扔在沙发上。

  "让她们过来一个陪陪你?有什么!你真他妈笨蛋!?"

  崔永利在铁chuáng上绊了一下。

  "你放心,gān净!人都不错,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实着呢,没斜的歪的……你摇头呢还是点头呢?!……

  你看着办吧,算我没事找事,cao他妈的!"

  崔永利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喝过量了。李慧泉想。他眼睛睁得很大,但看不清东西。一闭眼胃里的东西就朝上涌。他看着电视,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人么?

  只有听觉是敏锐的。女人的呻吟像小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脏,他疼得一阵阵抽搐。事qíng更美了,还是更丑恶了?有恶心的感觉。也有昏天黑地的感觉。不知道过去对自己的身体是太爱惜了,还是太糟踏了。人原来竟是这样办事的。他刚刚知道。尽管他的幻想曾走得很远,他还是看出自己太幼稚了。仿佛白白辜负了二十五岁的年华似的。

  人是免不了做牲口的。人,就是牲口。这个留着小胡子屁股像马似的白人不正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吗!像杀猪一样给他一刀,有谁会可怜他呢?那女人一定会乐得哈哈大笑的。不是她杀了他,就是他杀了她,事qíng早晚得闹到这一步。他们太凶恶了。他们的卑鄙也超出了人的想象。

  但是,这个长着两条长腿的外国姑娘简直美透了,李慧泉感到内心十分虚弱,好像无法承受那种无以言传的打击。

  乡下姑娘进来点蚊香,划了好几根火柴。是那个身量较高的姑娘。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是她给开的院门。刚才端菜的时候,她老冲他笑,人生得很秀气。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没有步,竟然爬到铁chuáng上脱起衣服来。

  "你gān什么?"

  "崔哥让我到这边睡……"

  "怎么搞的!"

  "你睡铁chuáng还是睡沙发?"

  李慧泉昏了头,不知如何回答。姑娘低低地笑起来,什么也不说便躺下了。

  电视里仍有声音传出。李慧泉走过去,半天找不着开关。姑娘提醒他。

  "在小红灯旁边,向左扳一下。"

  顿时安静了。屋里屋外的寂静凝成了一体,只有空气在不安地涌动。姑娘的皮肤在凉席上发出磨擦声,仿佛直接触到了他的耳膜。他摸到烟和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上。眼睛适应了黑暗,在席子上看到一幅很妖媚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不行,没有喝酒也不行。他gān不来这种事。做梦时或许可以有一番举动,醒着无论如何不行。他有些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向往中有许多恶心。他是想gān的,他有数不清的预习。

  但对手须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不能是别人丢弃的母狗。

  崔永利花了钱,让他自己留着享用吧。

  他站起来向外走,差点儿撞在墙上。姑娘支起身子,可能感到惊奇了。

  "你睡么!不要了么……你睡么!"

  一股土包子味儿,天真、yíndàng、傻乎乎。她的岁数可能还赶不上赵雅秋。他心里一动。如果是赵雅秋躺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沮丧么?

  他只能更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告诉姓崔的,少跟我玩儿这套,我见过……"

  见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觉得不大妥当,又加了一句。

  "你睡你的,我现在得回家了……我把门给你们撞上,你甭起来了……"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chuáng上。

  李慧泉在院里找到车子,捅了半天才打开车锁。月光下一条白鱼似的身子随着拖鞋声来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你呼一下崔哥!"

  "不了。"

  "你缓走,""知道。"

  姑娘龇了龇白牙。她在内心是感激他的吧?要么,就是把他看作最大最大的笨蛋。他也许就是一个笨蛋。

  "崔永利,cao你妈我就!"

  他骂了一句,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在土道上走。尘土味儿、粪便味儿、菜地的腥味儿、工地上的石灰味儿,一齐随着夜风游dàng。他摆脱了一种危险,但内心并不怎么畅快。许多似人似shòu的东西在漆黑的夜幕上做着淋漓尽致的羞耻事,尚未竣工的楼群和长势不好的菜地里传出令人耳热的古怪声音,他发觉自己非常嫉妒那个外国男人。

  第十一章

  天太热,白天没地方躲。晚上呆在家里又睡不着。前院西屋两口子天天吵架,早上把牛奶往院子里泼,晚上摔茶壶。吵时语言很隐晦,似乎女的不怎么清白。她在牛奶公司工作,上夜班时在更衣室里跟了别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乐意!""我劈了你杂种cao的!""借你俩胆儿。别的地方没本事,chuī牛倒行……""咣铛"一声。可能把脸盆扔院子里了。这是早晨,李慧泉蹲在后院刷牙,渐渐领悟出无数夫妻当中有一些夫妻就是这样生活的。爱qíng已经走上绝路,到上吊的时刻了。

  "救命啊!"头发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着逃进小夹道,窜进后院,后边跟着睡眼朦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惊的母jī在院子里乱蹦乱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后划着圆圈。

  "小泉子,拉住他!"罗大妈跟过来,声嘶力竭地叫着。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坏那人。他用茶缸在那条抡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溅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岁。除了收水电费,李慧泉不跟这家来往。现在,他抱住了姓殷的家伙。

  "放开,有你丫头养的什么事?"李慧泉把他抵到墙上,气得脸色苍白。

  "小丫头养的你放开不放开?""你骂谁?""谁管闲事我骂谁……"李慧泉松了手。两口子面对面愣了一会儿,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这叫什么事?

  "别生气,别生气!跟这祥的邻居住一块儿。算咱们倒霉啦!"罗大妈不住劝他。他有些纳闷,人怎么蠢到这份儿上了!好劣不分。猪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没有限度的,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证明。

  让他们互相屠宰去吧!杀一个少一个。

  如果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算完了。罗大妈仍在给他张罗对象,不知未来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一位,那么她此时此刻在gān什么呢?像母夜叉一样跟入吵架?

  在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冰棍?躺在chuáng上看书?或者,在许多人的鼓掌声中大大方方地唱出动听的乐曲?

  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跟别人压马路,甚至跟别人胡搞,等着别人把她扔掉,再等着他把她当宝贝一样抢起来。

  命中注定的事qíng实在让人猜不诱。

  晚上睡不着,想得多,心qíng也烦躁,手有些痒痒。前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没完没了的吵闹声像是即将爆炸的地雷,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没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儿!"

  "没能水儿,我有命!"

  "少跟我来这个,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儿去,欺负老婆算什么能耐?!"

  "我碎了丫头养的!"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里,凉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头上来一下子,照女的头上来一下,这有多痛快。他在脑海中重复这些动作,心qíng渐渐平静。最让他满意的一件事是,那个女的哑巴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配得到这个,对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应当用这个办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条出路、杀了她。然后自杀,这个傻王八假惺惺地发怒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他是单身汉。这可能是难得的幸福,不过,独自一个在炎热的夏夜里流汗叹息胡思乱想,如果说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qiáng了,幸福的人不可能这样láng狈,桌子上蹲着长城牌电扇,刚买了一礼拜就坏了。得抽时间去修修。他想。里屋外墙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个招呼。是买黑白电视机还是买彩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委托商行有十二英寸的,只要二百三十块钱,一个人看也挺合适的。不过,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没电视的生活,不看电视也没什么。他也许更需要一台洗衣机。他不爱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罗大妈就要帮助洗,这是很过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来,他得自己动手修房子,雨水越来越大,不修墙皮非湿塌了不可。找谁帮忙呢?需要办的事qíng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认真对待。他已经学会照料自己。刚刚解教时的无所适从感觉正在彻底消失。明天gān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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