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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4)

  早上跑步。上午jiāo税,到批发公司看货。中午在东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头。下午修电扇,买一本《大千世界》或《蓝盾》。晚饭自己做,六点半到东大桥025号摊位、十点半回家睡觉。

  他对明天gān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又一个明天使他变得成熟,他把明天一个又一个地打发掉。他不怕它们,可也谈不上喜次。归根到底,大多数日子是没什么趣味的。

  看看街上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人群就知道了。听听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齿相互咒骂的声音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别的样子。

  八月的一个huáng昏,有雨。李慧泉没有出摊。雷阵雨过去以后才八点多钟,天气报凉快,他翻翻晚报夹fèng,决定到朝阳工人俱乐部看场电影。那儿的小卖部卖一种很好喝的自制的冷饮。片名《审判者》,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到俱乐部才知道是叙利亚的片子。票卖光了,但售票厅前围着不少人。票价三角五,人群里有人卖六角和八角,爪子里电影票一叠一叠的。他买了一张。上一场没散,他蹲在便道里侧抽烟。人脚和人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水泥砖和柏油路上的雨迹闪着亮晶晶的huáng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见了马义甫。他是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贵您一边凉快去!"

  马义甫的虎牙龇在唇外,样子很丑。右眉上的痛子像盯着一只大甲虫似的,仿佛在随着傲慢的语音缓缓爬动。人是更瘦了。

  "刷子!"

  马义甫想把票掖好,来不及了,很尴尬地颠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gān上了?"

  "没法说……你带烟了么?几点了?……我下班就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活该!"

  李慧泉把烟递治他。马义甫点上一支,又抽出几支塞在衬衣口袋里。

  "又缺钱花了吧?"

  "没法说。说它gān嘛!"

  "十一就结婚。现在还搂钱,太紧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后推推?"

  "已经……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买卖好么?我手里没东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我以后……一定还你。""去你妈的!谁让你还了?""不合适……""快卖,把我这张也卖喽,你剩两张挨着的,咱俩一块儿进去看。"

  "你一人看吧。这票得耗到开演,越拖越能卖好价。有的骚娘们儿就喜欢人家在电影院里摸她亲她,比公园有味儿多了……"马义甫故意抬高嗓门,其他票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马义甫的眼神儿很伤心,快活是装出来的。

  李慧泉没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这么惨。"你朋友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她在东大桥看见过你,回去还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么式样的衣服,让她找我。""那么胖,穿什么也不行……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这个简单的问题过去一直没人间过他。猛然听到,倒真有点儿奇怪了。

  "这还用问么?"他笑了笑。

  "有了?!""有个屁!""没有,哥们儿想办法给你划拉一个,成不成的,玩儿玩儿再说,别难为自己,可惜了的岁数……""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刷子,你不gān这个成不成?多寒碜。"

  "一言难尽。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进去吧,回见!我这儿还二十多张票没卖出去呢……谁要票,八毛一张哩……"

  人群呼一下围了上来。俱乐部大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块一张了!不要拉倒!一块一张,不买没了,一块……"

  电影枯燥乏味。胶片发绿,演员哭起来像中国演员,假得让难受。双双对对的青年观众在gān他们想gān能gān的事,不时有人鼓掌,发泄一下对电影qíng节的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来了。座椅之间的fèng隙很窄,搂成一团的qíng侣们四肢伸展,像luǒ露的树根一样任它们自由蔓延。有人把脚搭在无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横了一段朽木。李慧泉见过这种qíng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恼火。隐隐约约的yù望在心头闪了一下。他想打人。他近来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机会。

  马义甫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告牌下抽烟。俩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过去。

  "还没走?"

  "吃了两碗馄饨,想等你出来说点儿事。刚一个小时……"

  "没意思。你想说什么事?"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

  "你借我的钱……我输了……"

  "输了?"

  "我以前玩儿过,可是我跟你借钱的确是买录音机,凑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块怎么玩也不怕,打算赢一点儿、没想到输了……我想捞回来,输惨了……"

  李慧泉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输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着六百多块。我倒票还了一百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输给谁了?"

  "在日坛敲扑克认识的。"

  "住哪儿?"

  "哪儿都有,赌也没准地方,不说了吧?这里有规矩,说了麻烦。"

  "你告诉我gān嘛?"

  "……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三天两头跟我要钱,我怕让我朋友知道,也不敢跟我爸说,我自己实在还不上……倒票又怕让人逮着……我完了……"马义甫捂着鼻子蹲下来。

  "倒票还债也比赌好。你还赌吗?"

  "……我……"

  "我他妈问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赌行么我?"

  "你问问去,我不赌行么我?"

  "你拿倒票的钱赌去?"马义甫点点头,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着他往体育场方向走,马义甫呼吸急促,然后轻轻抽泣起来,他垮了。

  "你十·一结婚是假的?"

  "恩。"

  "你跟我借钱时已经赌上瘾了,把我当傻瓜涮着玩是不是?"

  "……哥们儿对不起你。"

  "现在又让我帮你还赌帐是不是?我的钱花着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cao你大爷!"

  "你救救哥们儿!"

  "我cao你大爷!"

  "你骂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该,我任了!哥们儿今天不要脸了……你打吧……"

  马义甫艇着脚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衬衣领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勒得人喘不上气,也让人害怕。马义甫擦一把眼泪,昂着头,虎牙在路灯的柔光中闪亮。

  李慧泉在刷子脸上打了一掌。"啦"一声。在雨后的夏夜和体育场外的小松林中,响动大得出奇。马义甫跌在泥地上,后背捧上了糙坪的铁围子。

  他不说话,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弯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马义甫用胳膊垫住了,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别打脸,我明天还上班呢……"

  "骗到我头上了!"

  李慧泉往后退,手掌发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几年没有动过手,感觉很古怪。刷子是他朋友。

  他怎么把朋友给打了呢?

  朋友在欺骗他!

  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马义甫蹲在地上摸险。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险,小松林外边有自行车驰过。便道上传来行人的说话声,树枝上仍有水珠滴下来。

  李慧泉记起多年前揍马义甫的qíng景,用擀面杖一顿足抡,马义甫轻而易举一点儿也不难为qíng地承认了失败:"服了!服了?!"那以后,刷子对他确实不错。刷子很可能从懂事起就胆小,混到打架人的堆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刷子跟他一样,是没什么出息的、很可怜的人。他们到老都gān不成正经事。赌博。这是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们显示愚蠢的最好机会。

  马义甫伸出两个手指,李慧泉把整包烟都塞给他,点烟时,李慧泉看到刷子嘴角上有血,上唇翻起一块。

  马义甫显得胸有成竹。

  "你想替我垫多少?"

  "顶多二百,一分不多。一年以后还我,一分不许少。"

  "行。"

  "你要还赌呢?"

  "随你的便,右手中指……"

  "这是你说的。要赌了你自己剁掉它算了,别指望别人,你要骗人,别让我碰上!"

  "……钱……"

  "明天晚上到摊上取。"不知为什么,马义甫又抽抽嗒嗒地耸起了肩膀,李慧泉扭头走了。朋友的处境和朋友的欺骗,都让他伤心。

  远处有雷声,辨不出响在哪个方向。整个黑夜在轻轻摇动。

  他疑心马义甫在装洋蒜。能骗一次,为什么不能骗两次呢?

  马义甫在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

  有时候,不能把人的哭当哭。眼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刷子伤心落泪的时候说不定正在下定赌赢的决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谁知道五尺高的汉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也无法了解。他琢磨不透马义甫。不过,马义甫倒好像把他给琢磨透了。

  这也许就是别人比他聪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东大桥025摊准时相见。李慧泉扔出一个纸包。马义甫撕开封纸数了两遍,很激动,像久渴的人在饮水。他的脸肿得不大明显,嘴唇破了的地方抹着紫药水。

  李慧泉摆弄衣服架子。

  "一年后在这个地方还我。"

  "一定还!我不赌了……"

  "甭跟我说这个,我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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