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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5)

  "谁赌谁是孙子。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叫你……"

  "随你的便,我不指这个。"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还你,等我缓过气来砸锅卖铁也还你!"

  李慧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不信这些话。他不信这个曾经欺骗过他的朋友的任何保证。他跟这个人的联系算是chuī了。以后,马义甫遇到麻烦他将袖手旁观,一旦姓马的伤害了他,他就用不着什么客气了。

  他在小松林里那两下子未免过于优雅。这种小动作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已经淡忘的属于李大棒子的快速凶猛敏捷镇定的风格。他想重cao旧业井不困难。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女朋友、这都算不了什么,他有办法使自己心qíng舒畅,他也有办法让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惧他。就像他早年做过的那样。

  他还记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斗,他应方叉子之邀,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阵,他与双方素不相识。却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车链子、铅球、弹簧锁、垒球棒、刀子、叉子、砖头,-切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挥舞着枣木擀面杖如入无人之境,他像一只舒展的雄鹰,在郊区的公路上飞翔,对手像野兔子一样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而刚烈的满足,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他呀!他赢架就像玩儿一样,在新桥饭店双方请他的客,他的脸上竟留着血迹,擦都不擦。

  一块砖头擦过他的前额,打下了光荣的标记,他为自己骄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不发,也不笑,只是没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管说,他喜欢酒更喜欢似醉非醉的舒服劲儿。他赢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样坚硬、耿直、一丝不苟,也像大棒子-样单调、冰冷、怒气冲冲,那时他十八岁,处在最有勇气最有劲道的年华,他是一个在地狱中东奔西跑的十八岁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gān了什么,更没想过以后会为自己曾经gān过的什么而隐入深深的窘境。他以为自己活得不错,在一段有限的时间里。

  也许,处在那种状态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种状态的诱惑,在疯狂忘我和对自身极度关注的敏感中,人的体味就像醉酒一样,随心所yù而又无法控制自己。他喜欢这种状态。这是摆脱烦躁、孤独、空虚的避风港。但是,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找不到这个港口了。它淹没在令入沮丧的往事之中。

  他确实是个笨蛋。

  当别人在知识和平静的生活中寻求的时候,他在bào力中寻求;别入或多或少得到了什么,他却一无所有,他在梦中包括白日梦中思念那个唇上长着绒毛的姑娘,却不懂得采取任何有益的行动。

  他丧面清心寡砍,内心却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yín的花样儿。却在一个女xingròu体的召唤面前无动于衷,无所作为,他用钱鼓励一个称不上朋友的朋友欺骗自己。却又野蛮地殴打他以保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明明知道沙家店那个小子不gān不净,却总想找他聊聊,跟他喝一杯,似乎要索取什么生活的秘方。而他根本就不信有什么秘方,他信的是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东西,命运。

  命运使他成为被遗弃的人,成为孤儿,成为愚蠢者中的一员。他已经不能改变它。他只能由它去了。

  李慧泉跟马义甫分手之后,突然想到忘记跟他说修房的事了。以前泥瓦活儿的帮手是老瘪,现在除了马义甫他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就连这个人他也正在丢弃。他还能指望谁呢?刘宝铁么?那终究是个警察,不是令人轻易相求的人。

  他就像一只找不到港口的破旧的小船。船舱里已经进水,就要下沉了。

  他没有朋友。崔永利称不上是朋友。他的船下沉时,那会在他的舱里压块石头的,络腮胡子是个yīn险的人,至少是个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人。崔永利独往独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人不可能有信得过的朋友。他的大胡子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骗子的气息。

  崔永利独自去了东北,在佳木斯郊区承包给私人的富庶的农场里。他正为jīng力过剩的男人和女人们提供秘密的jīng神食粮,他讨价还价,猜拳行令,不时模模口袋里的钱包和自卫的匕首,他晚上睡觉不脱衣服,白天走路频频回头,他一定是这种徉子,想象不出他会是别的什么徉子,李慧泉为没有跟他同行而庆幸。

  崔永利肯定会勾引一匹东北发qíng的母马。把野种漫不经心地留下来,这是很可能的,崔永利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李慧泉真想坐下来,跟这个人好好喝一杯,崔永利身上那种洒脱的懒散劲儿和神不知鬼不觉的韧xing对他有一种qiáng烈的吸引吸引力,想活得轻快,得像这样做。什么都丢不了。什么都能得到。

  加上超脱,丢了或得不到了,也没有多少烦恼。这比bào力jīng明了一千倍。

  但是,他还是觉出打架是一种诱惑。也许他骨子里就偏爱这种行为。他的不可知的生父很可能是个靠拳头吃饭的流làng汉,或者是个智力不足的亡命之徒。这也是有可能的。世界上没有完全不可能的事qíng。

  命运使什么事qíng都可能发生。

  崔永利从东北回来不久,李慧泉在老地方见到了他。咖啡馆已经恢复了卡啦gk式的演唱,赵雅秋到京门饭店舞厅当临时歌手去了。生意很清淡。天太热。人们对昂贵的西式饮料和糕点已经厌倦,对手拿麦克风自唱自听也失去兴趣了。开业不到一年的咖啡馆走上了下坡路。赵雅秋的离去似乎败坏了一大批顾客的胃口。不少人打听她的下落。

  京门饭店坐落在机场路,规模不大但十分讲究。李慧泉骑自行车去过一次。他是白天去的,人家告诉他舞厅晚七点开放,他才悻悻地步开,没有见到她。他只想听听她的歌声,随便地看她几眼。他没有别的奢望。他只是为她担心。担心什么,他说不确切。他觉得只要自己为她担心就能保护她似的。她需要保护。她的周围布满了陷井。就像他第一次打架前的处境一样,她可能也毫无知觉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表面成熟,内心却无比幼稚。得意与失意jiāo错,自尊与自卑融合,人弄不好就要gān出不计后果的事。这也许只是他的担心。但是,他愿意为她担心。穿着敞胸黑裙的赵雅秋在他眼中就像外皮薄薄的jī蛋一样,他希望捧着她,这也确实是他白日梦中的一个内容。

  当他看到多日不见的崔永利时,完全愣住了,因为崔永利的身边坐着多日不见的赵雅秋。两个人端着咖啡杯子,正在认真jiāo谈。这个景象包含着令人难以解释的内容和联系。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嘴巴,脸庞热而胀,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向他们走过去。崔永利热qíng地打招呼,胡子撅得跟山羊似的。赵雅秋大方地点点头,坐到对面,把崔永利旁边的空位子留给他。他觉得自己笑得愚蠢透顶了。

  "就这么定了,我等你的电话。"她说。

  "我先拍个电报,你作好准备。"

  "我父母没意见。你放心……"

  "你应该多见世面……慧泉,你喝点儿什么?你好像不高兴?"

  崔永利把脸转向他。他不明白他们刚才说的什么。似乎是一个yīn谋。她的笑容很甜蜜,可惜的是她对谁都这样笑。她寒暄了几句,老练地欠欠身子。

  "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等我的电话。"

  "知道。小李再见,老崔再见……"

  李慧泉冲她看看,没什么表qíng。售货厅里传来她和女服务员的说笑。她甚至不愿多坐一会儿。她跟他没什么话说,却跟一个骗子样的人物预谋了什么大事。

  她穿着蓝裙白衫,头上缚了一根红色的发带儿。她长得不好看。牙齿不齐,脑门儿突出。但是,他一直悄悄地远远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咖啡馆的铝合金门,他喜欢她,她是他的美女,她永远今他陶醉,她为什么不再难看一些?她为什么不是个哑嗓子,那样的话。他将消除一切疑虑。对自己多一点儿信心。崔永利要了饮料和便餐,李慧泉照测是白兰地和沙拉,边吃边谈,李慧泉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晃晃头,过一会儿又响起来。

  "这一次足了,我得好好歇歇了。""没碰上麻烦?""小意思,我什么没见过?让你去你不去,傻蛋……想好了没有。下次怎么样?""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他瞪着对面黑糊糊的下巴毛和腮毛。崔永利笑起来,把火腿往嘴里填了又填,舌头老把它顶出来。

  "我算知道你了……这事到此结束。我什么也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着,完了!大棒子,不是我说你,你上次的事办得够绝的,把人家光屁股扔下自己走了,gān嘛?把自己吊起来好受么?你真是……"李慧泉不说话。

  "人要不开窍儿就没治了,凡事不能太认真,那种事是最不能认真的,你懂么?完了事大家都高兴,各得各的,何乐不为?你进去那三年都学什么了?是不是真把自己给改造了?你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说了。""哥们儿的话你不爱听,我不说了。我今年三十一,比你大多了。

  你听听我的有好处。我十六岁就不是童男子了,你呢?"崔永利又笑起来,吃得很香甜。笑吧,笑吧,你笑吧!李慧泉揉着太阳xué,表qíng平静。耳朵里还在响。他想在大胡子中间的嘴上打一拳,让它永远闭住。

  "你跟赵雅秋商量什么事来着?"

  "你耳朵够灵的……"

  "随便问问。"

  "我得好好歇歇了,没什么,找个伴儿。我下礼拜带她去广东。"

  "别开玩笑。"

  "开玩笑gān吗?我本来不想管这种事,可是说真的,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这丫头有味儿,要多gān净有多gān净,动了可能没事,说不定正等着人动呢!我的眼光没错……"

  "你开玩笑呢,是不是?"

  "有点儿。我在珠海音响娱乐公司给她拉了一盒磁带,准备录七万盘,那边很欣赏她。这次去主要是为了录音。是她陪我还是我陪她,就看怎么说了……"

  李慧泉脸色冰冷。营业厅里人不多。墙角的音箱中播出缓慢柔和的曲子。有人上去唱了两句,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在同伴的笑声中溜回座位。麦克风卡在架子上,孤零零地对着墙壁。"

  "她很年轻。"

  他突然冒了一句。崔永利收了笑容。

  "你别动她!"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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