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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32)

  “别上他家去看,有什么看头!在家好生呆着,要不帮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还要拉磨呢!”

  “我不,我去看!你说要跟我去,又变卦了,你糊弄人,我自己去!”楠楠抓过头巾,气鼓鼓地推门跑了。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媪高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着。

  天全黑下来了。那条飘在西边天的大红方巾让夜给烧毁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着腮帮唱着那永远唱不完、也永远没有人会听懂的歌。楠楠小跑着,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回响着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和急促的拉风匣似的喘息声。她感觉到星星在跟着她一同跑,而且星星总也撵不上她,她总是占绝对优势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兴,想对着这条幽僻的小巷喊几声,她觉得自己的四肢是那样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轻松、自由和快活。她一头撞开刘合适家的大门,拼命地挤到前面。立刻,她就被这个与装小jī的纸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说话的、靠电来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媪高娘悟了被,凑在十五度的昏huáng的电灯泡底下,一边拣豆儿,一边想着还愿ròu的事。

  她算计着隔一天后就把猪宰了,逢个星期天,招来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觉得越快越好,因为在没有做之前,相面人所讲的耗子jīng随时都可能引起一场灾祸。如果说开始时她是着信若疑的话,那么现在,她是确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的话说得对,她的心也就越着急和发慌;这时,又恰巧赶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dòng中爬出来,给她看见了。她立刻赔着笑脸,道:

  “别生气,别生气。后天就给你送吃的。”

  果然,那老鼠噌地蹿回dòng里了。她再也没有心思gān下活去,便又坐到炕头上诚惶诚恐地摆起扑克来。

  电视放完了。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人cháo水般地涌出屋子。刘合适扯着楠楠手,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楠楠闩好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她以为奶奶已经睡了。

  “楠楠,回来了。”

  媪高娘放下扑克牌,打量着孙女: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挂在她弯弯的眉梢和含着笑意的嘴角上。她一把抓过奶奶的手说:

  “奶奶,可好呢,电视,什么都有。有养jī的、有打拳的、还有说外国话的呢!”

  “我不爱听,快睡觉吧。”

  “奶奶,还有,还有……人和人搂脖亲嘴的呢,就是这样——”

  说着,楠楠扑到奶奶怀里,双手勾住她的脖子,娇憨地嘬着嘴亲了奶奶一下。

  媪高娘笑骂了一句:“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

  “那现在我是个好东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对着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乖孙女,媪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楠楠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翻来覆去地骨碌着身子,缠着奶奶给她讲个故事听。

  “我给你讲个大固其固的故事,可短呢,你保管愿意听。”那是gān涩无力的声音。

  “那就快点讲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这个地方过去的名,那是……”

  “这个地方过去的名?奶奶?”

  “是啊,你爸爸可能都不知道呢。”

  “它怎么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吗?”

  “不是。那是鄂伦chūn语,它的意思说是有大马哈鱼的地方。”

  “嗯,真好听。接着讲啊,奶奶。”

  “大马哈鱼鳞黑个大,长在呼玛河里,可烈獗着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听人说啊。你爷爷那时在呼玛河放排,在源头见过许多大马哈鱼死在滩头上,肚子下的鳞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那为什么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产子啊,没游到,就死了。”

  “那它死时一定很难受吧,它没生出子来。”

  “谁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讲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问。她睁大眼睛向上望着,她什么也没望见,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过身子,望窗外,她终于望见了星星,望见了可以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胆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忆那过去的事……

  “钓呀钓,大马哈,长长的竿,弯弯的钩。谁要喝鱼汤,跟我上这来。”

  魏疯子时常在日落时扛着一根柳条棍,上面挑着从卫生所的垃圾箱里扯来的污秽的纱布,一瘸一拐地往塔头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伙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看他去做什么。

  从小镇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绿的塔头甸子。塔头墩上的青糙一撮撮茂盛地生长着,塔墩之间有浅浅的水洼。野鸭子和雀时常把窝做在松软的塔墩上。

  魏疯子每次去都是坐在深糙丛中,把竿子cha在地上,对着碧蓝澄澈的晴空召唤大马哈鱼。一次,他发现了一窝野鸭蛋,他兴高采烈地抱了回来,一路高叫着:

  “大马哈变成蛋了!蛋能抱jī了!jī能下大马哈了!”

  楠楠他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吆喝:

  “魏疯子,大傻瓜,坐在糙堆钓小鱼,钓不着小鱼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们飞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你怎么不去呼玛河钓鱼呢?”

  “塔头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玛河。”

  “那里面才有大马哈鱼。”

  魏疯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喊罢,就抱头狂奔起来。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两只老鼠,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从那以后,小镇的人们都像惧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说他不但疯,而且让鬼迷住了,虽然说谁也没见过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疯子为什么总捏老鼠。他屋子里的老鼠为什么那么多呢?他现在怎么不钓大马哈鱼去了呢?是冬天的缘故吗?他怎么不常闹了呢?

  星星仍然鼓着腮帮在唱。可楠楠一点也没听进去。映衬星星的还是那蓝黑蓝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怀德叔的话。怀德叔是和魏疯子在一个车辆段工作的。去年他来小镇上买秋菜,说魏疯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对他讲,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老鼠围着他的身边转,恐怕要遭灾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时候魏疯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现在可能还唯一朦胧地记着那件事。他总捏老鼠,一定是因为老鼠给他带来了灾难;他家鼠多,一定是他发狠把它们都养起来,然后再亲手把它们消灭掉。是这样吗?

  她想得不耐烦了,就转过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静。风儿不chuī,树儿不动,鸟儿不鸣。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那里,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

  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

  星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ròu的香气了。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ròu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样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你gān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fèng: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cha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糙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顾杀猪吃ròu,没有做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ròu,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huáng的败糙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huángjú花,而魏疯子,也好像是卧在jú花丛中一样。

  楠楠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和爸爸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他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足足两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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