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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33)

  两gān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给谁的呢?

  同时,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发现了另外的纸箱,纸箱里有一窝小鼠。几个鼠dòng前,都放有食物。看来,他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远存在,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那永远的一梦之“灾”吧?

  楠楠没忘了向学校告别,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奇怪的是,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一个故事,而且所讲的这个故事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样,都是讲大固其固的,也都讲了大马哈鱼。不过,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他告诉楠楠:

  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卵在第二年chūn变成小鱼,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再进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终于明白了,鄂伦chūn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长,把那“墙”拆了吧,让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让她们去看吧。刘合适不会再诬告你了,不会了。他不是亲口对她说,买电视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吗?

  他第一次“吃了亏”,可他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合适”了。

  又是一个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时刻了。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她把着车把,一直紧紧地把着,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那宽阔的糙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最后,她把视线移到那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她觉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她觉得奶奶、魏疯子,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滩头的鱼,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还是难免一死。而它们不屈不挠产下的卵,却在第二年chūn变成小鱼,游出了狭窄的呼玛河,进入黑龙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宽阔的怀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己是这样一条小鱼。

  她不想再回头去看小镇。她知道,它现在已经伴着夜色沉睡了。老人们总是贪睡的,而葫芦口似的地方又憋闷,它更要沉睡了。

  不过,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她想到了小娜,想到了老校长家的女儿。她们不喜欢伴着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为她们喜欢唱,喜欢跳,她们身上是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而且她们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时那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目光!

  那么,她们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变成一条小鱼,一条游出呼玛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来的小鱼。

  对这点,她坚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开阔的土地和无尽的大山。她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那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一次听懂了她们的歌声,听懂了这首古老、深沉、隽永的歌。

  沉睡的大固其固迟子建

  太阳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一屁股沉坐到山下去了。云霓以它宏大、壮阔的气势和美丽的姿容,从西南角一直扯到西北角,沸涌了整个西边天。那云霞红中间灰,灰中添粉,缭缭绕绕,宛若升腾在大地的一团火焰。

  云霞的上面是灰白惨淡的天,它的下面,则是生长着樟子松林的青黛色山峰,山峰的下面是无际的、一直伸向东方的原野。在原野的起点上,兴起了一座县城。

  再往东,山峦便兵分两路地向前延伸着。一路顺东北方向起伏跌宕,一路沿东南方向平缓滑行,一直绵亘十余里,两路兵马才骤然相接在一起。之后,没有动一枪一pào,便又拉开阵势,各抱地势,盘盘囷囷地向东挺进。

  我们要讲的这个小镇,是远离县城十余里,正处在两脉山jiāo接处的葫芦口似的地方。

  它的地势比较高,站在这里,可以望见远处的县城。此刻,这幅巨大的云霓画卷,就好像飘拂在小镇脚下的一条方巾。而那座县城,由于受了天色的影响,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模模糊糊、忽隐忽现地闪烁着。百户人家的小小山村里,正过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刻板的傍晚生活。

  板夹泥小屋居多,这是小镇诞生的纪念物;北山墙换上砖的房屋有十多座,属于更新中小镇的第二代产物;而独一无二的一幢大红砖房,威风凛凛地挺在那里,是上级为这所小学筹建的。它的原因并不复杂,在一次大bào雨的袭击下,小学校那摇摇yù坠的房子的山墙倒塌了。当时学生们正上课,砸伤了五人,所幸没有死亡的现象发生。县里主管教育的同志不得不把这所学校的校长三番五次递上来的、厚厚一叠的报告郑重打量一遍,不无慷慨地拨款救“灾”。红砖房犹如鹤立jī群,是小镇人们的惟一骄傲。此刻,在小镇的一条幽僻的深雪巷中,传来了相面人摇铃的声音。

  嘎吱嘎吱……铃铃、铃铃铃……大头鞋踩雪的声音和铃声jiāo糅在一起,向小镇的人们进行着最后的乞求和诱惑。

  然而,哪一家的大门也没有再打开。也许是人们对他厌烦了,也许是饥饿的肚皮正在促使人们全力以赴地忙着晚饭,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没有人再把这相面人请进屋来。他也就像笨拙肥胖、浑身乌黑的北极熊一样,慢吞吞地步出小巷,踏上公路,心满意足地拍着腰包下山了。

  云霓变暗了,那红颜色在逐渐减淡,而乌青的颜色却浓重了,天也更灰暗了。

  媪高娘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摆着扑克,她的孙女楠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奶奶,饿死了,我先吃了。”

  “嗯,吃吧,去吃吧。”

  她仍旧在倒扑克、抽对儿。一络白发飘到满是皱纹的额头上。

  “对圈,嗯,好,有贵人。再抽一张看看。”

  她自言自语着,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又抽出一张。

  “红桃尖,好,好!圈配尖,贵人指路,又是红的,能走通!楠楠,给奶奶端碗饭来!”

  媪高娘兴致勃勃地把扑克捋在一起,在炕沿上敦了又敦,齐刷刷地装到盒子里。

  楠楠答应着,盛了一碗黏黏乎乎的大楂子粥,递给奶奶,又从咸菜缸里拽出一截huáng瓜咸菜。

  她们就这样开始了晚饭。楠楠吃得很快,她放学时和同学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去刘小娜家看电视。听小娜说,电视上的人可清楚呢,一蹦一蹦的,有的唱歌,有的演戏,还有的说相声。她还说那电视就跟她家装小jī的纸盒箱子一般大,一通上电就能看见人。“奶奶,我上小娜家去了。”“嗯。”“她家有电视,她让我们都去看。”“嗯。”“奶奶,你也跟我去看电视,行吗?”“嗯。”“那你就快点吃啊。”“嗯。”

  媪高娘不住地嗯啊着,仍然慢条斯理、心不在焉地吃着,她有她的心事。其实,孙女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

  在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的当儿,她听到了相面人的摇铃声。她叫住了他,把他带进另一家——

  那使小镇所有的人都恐怖的魏疯子家。

  他是一个专爱捏老鼠的疯子。他年轻时是开小火车的,一次,开到与公路jiāo叉的路口,一辆汽车抢道,两车相撞了。他是遇难人中的唯一幸存者。他从此便疯了,被送去北安治了两次,仍然不见有起色。他的妻子被他亲手杀死了,两个孩子由姥姥家接去抚养,这魏疯子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他的邻居就是媪高娘。

  刚住进这里时,魏疯子倒也安静了许多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又犯了病,手里拎着两只老鼠,连蹦带跳地跑到院子,大喊大叫,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一直也没有人敢上前拦住。后来,他咬牙切齿地把老鼠捏得吱吱直叫,而后哈哈大笑地说:

  “啊哈,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了,我把你捏死了,捏死了!你这灾星,灾星!啊哈哈……”

  他高高地挥着胳膊,那样子,简直像个因为得了胜而发狂的拳击家。

  他就这样一次一次地表演类似的闹剧。只要小镇上一响起这种声音,人们便赶紧关门闭户。年老的人说,这是一种会带来灾难的叫声。只要他一出现,人们便惊弓之鸟似的逃散了。

  媪高娘是年轻时就丧了偶的。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大儿子把女儿楠楠放在这里与奶奶做伴。她开了一个豆腐店,每天卖豆腐的时候,魏疯子都准时地站在门口,伸出手,要上一块。

  只有媪高娘敢接近他,他也只听媪高娘的话。

  相面人说,疯子是小鬼缠了身。因为出事的岔路口旁边有几座荒坟,那些小鬼就化成老鼠来出气索命了,而疯子又把老鼠捏死了,这样,附在他身上的鬼气就更大了,很需要吃一次还愿ròu。不然,疯子就会招惹来所有的老鼠,使这个小镇都遭殃。

  温高娘虽不十分相信会有此事,可她的心里仍然是咯咯噎噎的。倘若真的,那这小镇不就变成一个鼠镇了吗?她越想头皮越发麻,心也好像让麻绳给揪起来了,难受得不得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见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的稻糙似的,不停地央求着:

  “先生,老先生,快行行好,使个法吧。我们这老骨头老ròu的倒不怕,死也就死了,快爬到huáng土边了,可娃娃们多啊、小啊,行行好吧。”

  是的,自从小镇诞生的第一天起,这里就约定俗成地成了一个老人与孩子生活的世界。那时,有了劳动能力、能自己挣口饭吃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由于没有升学考学之“忧”,都报名就业了,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大森林,清林、伐树,住在男女之间只隔着一张糙席的帆布帐篷里。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结婚、安家、生儿育女,他们开辟了自己生活的新天地,理所当然、不无骄傲地做着诞生地的太岁爷。而孩子们再大一些,就送到小镇上,由父母亲戚抚养,直到上完小学。

  多少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媪高娘喜欢孩子。由她亲手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娃娃,算起来能编成一个班了。一想到孩子们将要由于一个疯子而受到连累,嫩嫩的脸蛋将要被老鼠所啃啮,她就心疼得直哆嗦,她怎么能不乞求呢?

  相面人也现出很焦急的神色,叹了口气说:

  “做还愿ròu吧。杀一头猪,请来男女老少都吃,就把灾吃没了。”

  “灵吗?”媪高娘站了起来,有些疑惑地问。

  “心要诚,方可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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