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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53)

  “我把辫子都解开了。”天云左右摇晃着脑袋,那发丝就像鸽子的翅膀一样起伏着,她颇为认真地对父亲说,“以后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过的噪盆,万一怀上个孩子怎么办?算谁的?”

  父亲笑得把一口痰给喷了出来,而天灶则笑得撇下了水瓢。天云嘟着丰满的小嘴,脸红得像炉膛里的火。

  “谁告诉你用了爸爸洗过澡的盆,就会怀小孩子?”父亲依然“嗬嗬”地笑着问。

  “别人告诉我的,你就别问了。”

  天云开始指手画脚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头,给我舀上一脸盆的温水,我还要用妈妈使的那种带香味的蓝色洗头膏!”

  天云无忌的话已使天灶先前沉闷的心qíng为之一朗,因而他很乐意地为妹妹服务。他拿来脸盆,刚要往里舀水,天云跺了一下脚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这么埋汰的盆,要给我刷gān净了才能洗头!”

  “挺gān净的嘛。”父亲打趣天云。

  “你们看看呀?盆沿儿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妇的大黑眼圈一样明显,还说gān净呢!”天云梗着脖子一脸不屑地说。

  蛇寡妇姓程,只因她喜欢跟镇子里的男人眉来眼去的,女人背地说她是毒蛇变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妇。蛇寡妇没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迟,眼圈总是青着,让人不明白她把觉都睡到哪里了。她走路时习惯用手捶着腰。她喜欢镇子里的小女孩,女孩们常到蛇寡妇家翻腾她的箱底,把她年轻时用过的一些头饰都用甜言蜜语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云的父亲说,“是蛇寡妇跟你说怀小孩子的事,这个骚婆子!”

  “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天云说,“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云说用碱面更合适,天灶只好去碗柜中取碱面。他不由对妹妹说:“洗个头还这么罗嗦,不就几根huáng毛吗?”

  天云顺手抓起几粒huáng豆朝天灶撇去,说:“你才是huáng毛呢。”又说:“每年只过一回年,我不把头洗得清清亮亮的,怎么扎新的头绫子?”

  他们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时候,哭声仍然微风般地从奶奶的屋里传出。

  天云说:“奶奶哭什么?”

  父亲看了一眼天灶,说:“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伤心了。这个年她恐怕不会有好心qíng了。”

  “那她还会给我压岁钱么?”天云说,“要是没有了压岁钱,我就把天灶的课本全撕了,让他做不成寒假作业,开学时老师训他!”

  天云与天灶一团和气时称他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点使她不开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gān净了脸盆,他说:“你敢把我的课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头绫子铰碎了,让你没法扎huáng毛小辫!”

  天云咬牙切齿地说:“你敢!”

  天灶一边往脸盆哗哗地舀水,一边说:“你看我敢不敢?”

  天云只能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噙着泪花对父亲说:“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亲举起了一只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划了一下,说:“到时我揍出他的屁来!”

  天灶把脸盆和澡盆一一搬进自己的小屋。天云又声称自己要冲两遍头,让天灶再准备两盆清水。她又嫌窗帘拉得不严实,别人要是看见了怎么办?天灶只好把窗帘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仆人一样恭恭敬敬地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头膏和香皂。天云这才像个女皇一样款款走进浴室,她闩上了门。隔了大约三分钟,从里面便传出了撩水的声音。

  父亲到仓棚里去找那对塑料红色宫灯去了,它们被闲置了一年,肯定灰尘累累,家人都喜欢用天云洗过澡的水来擦拭宫灯,好像天云与鲜艳和光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似的。

  天灶把锅里的水填满,然后又续了一捧柴禾,就悄悄离开灶台去奶奶的屋门前偷听她絮叨些什么。

  奶奶边哭边说:“当年全村的人数我最gān净,谁不知道哇?我要是进了河里洗澡,鱼都躲得远远的,鱼天天呆在水里,它们都知道身上没有我白,没有我gān净……”

  天灶忍不住捂着嘴偷偷乐了。

  母亲顺水推舟地说:“天灶这孩子不懂事,妈别跟他一般见识。妈的gān净咱礼镇的人谁不知道?妈下的大酱左邻右舍的人都爱来要着吃,除了味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外,还不是因为gān净?”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声,然后依然带着哭腔说:“我的头发从来没有生过虱子,胳肢窝也没有臭味。我的脚趾盖里也不藏泥,我洗过澡的水,都能用来养牡丹花!”

  奶奶的这个推理未免太大胆了些,所以母亲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连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来对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来。这时父亲带着一身寒气提着两盏陈旧的宫灯进来了,他弄得满面灰尘,而且冻出了两截与年龄不相称的青鼻涕,这使他看上去像个捡破烂儿的。他见天灶笑,就问:“你偷着乐什么?”

  天灶便把听到的话小声地学给父亲。

  父亲放下宫灯笑了,“这个老小孩!”

  锅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响,好像锅灶是炎夏,而锅里闷着一群知了,它们在不停地叫嚷“热死了,热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脸颊发烫,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将脸颊贴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觉得一股寒冷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接着就觉得半面脸发麻,当他挪开脸颊时,一块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显露出来。天灶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透过那块霜雪消尽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XuXu的,什么都无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现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转身去看灶坑里的火。他刚蹲下身,灶房的门突然开了,一股寒气背后站着一个穿绿色软缎棉袄的女人,她黑着眼圈大声地问天灶:

  “放水哪?”

  天灶见是蛇寡妇,就有些爱理不睬地“哼”了一声。

  “你爸呢?”蛇寡妇把双手从袄袖中抽出来,顺手把一缕鼻涕撂下来抹在自己的鞋帮上,这让天灶很作呕。

  天灶的爸爸已经闻声过来了。

  蛇寡妇说:“大哥,帮我个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烧好了,可是澡盆坏了,倒上水哗哗直漏。”

  “澡盆怎么漏了?”父亲问。

  “还不是秋天时收饭豆,把豆子晒gān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gān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没成想把盆给捶漏了,当时也不知道。”

  天灶的妈妈也过来了,她见了蛇寡妇很意外地“哦”了一声,然后淡淡打声招呼:“来了啊?”

  蛇寡妇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从袖口抽出一根桃红色的缎子头绳:“给天云的!”

  天灶见父母都不接那头绳,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妇就把头绳放在水缸盖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的。

  “天云呢?”蛇寡妇问。

  “正洗着呢。”母亲说。

  “你家有没有锡?”父亲问。

  未等蛇寡妇作答,天灶的母亲警觉地问:“要锡gān什么?”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给补补。”蛇寡妇先回答女主人的话,然后才对男主人说:“没锡。”

  “那就没法补了。”父亲顺水推舟地说。

  “随便用脸盆洗洗吧。”天灶的母亲说。

  蛇寡妇睁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说:“那可不行,一年才过一回年,不能将就。”她的话与天云的如出一辙。

  “没锡我也没办法。”天云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然后说:“要不用油毡纸试试吧。你回家撕一块油毡纸,把它用火点着,将滴下来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匀了,凉透后也许就能把漏的地方弥住。”

  “还是你帮我弄吧。”蛇寡妇在男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天真表qíng,“我听都听不明白

  天灶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实他也用不着看,因为不管她脸上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但当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断时,她还是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就去吧。”

  蛇寡妇说了声“谢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头里。天灶的父亲只能紧随其后,他关上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随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组成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使天灶的父亲在迈出门槛后战战兢兢的,他在寒风中行走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绝不能喝蛇寡妇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烟,他要在唇间指畔纯洁地葆有他离开家门时的气息。

  “天云真够讨厌的。”蛇寡妇一走,母亲就开始心烦意乱了,她拿着面盆去发面,却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妇招来的。”

  “谁叫你让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亲,“没准她会炒俩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亲厉声说,“那样他回来我就不帮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年年帮他搓背。”天灶“咦”了一声,母亲的脸便刷地红了,她抢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烧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炉火是多嘴的,它们用金huáng色的小舌头贪馋地舔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水吵得(口兹)(口兹)直叫。炉火的映照和水蒸气的熏炙使天灶有种昏昏yù睡的感觉。他不由蹲在锅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没有多一会儿,天云便用一只湿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睁眼一看,天云已经洗完了澡,她脸蛋通红,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的线衣线裤,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横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洗完了就完了呗,神气什么。”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云说。

  “我才不呢。”天灶说,“你跟条大臭鱼一样,你用过的水有邪味儿!”

  天灶的母亲刚好把发好的面团放到热炕上转身出来,天云就带着哭腔对母亲说,“妈妈呀,你看天灶呀,他说我是条大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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