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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54)

  “他再敢说我就fèng他的嘴!”母亲说着,示威xing地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与天云斗嘴时,永远会偏袒天云,他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气恼,而是提着两盏灯笼进“浴室”除灰,这时他听见天云在灶房惊喜地叫道:“水缸盖上的头绫子是给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缩,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圆圆满满。而且它的红颜色显旧,中圈被光密集照she的地方已经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气了。所以点灯笼时要在里面安上两个红灯泡,否则它们可能泛出的是与除夕气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湿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天灶刷完了灯笼,然后把脏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儿已经没有肖大伟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剧而显得气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星星被qiáng大的黑暗给欺负得噤若寒蝉,一派凄凉,无边的寒冷也催促他尽快走回户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的神色就有些焦虑。该轮到她洗澡了,天灶为她冲洗gān净了澡盆,然后将热水倾倒进去。母亲木讷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热气,好像在无奈地等待一条美人鱼突然从中跳出来。

  天灶提醒她:“妈妈,水都好了!”

  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不你去蛇寡妇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涂地说:“我不去,爸爸是个大人又丢不了,再说我还得烧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亲说,“蛇寡妇没什么了不起。”说完,她仿佛陡然恢复了自信。提高声调说:“当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时候,有个老师追我,我都没答应,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个泥瓦匠嘛。”

  “谁让你不跟那个老师呢?”天灶激将母亲,“那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师,就不会有你了!”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会儿水该凉了。”

  天云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身清慡地摆弄新衣裳,天灶听见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头,够我手里的小画书。小画书上也有个小狗狗,它趴在太阳底下睡觉觉。”

  天云喜欢自己编儿歌,高兴时那儿歌的内容一派温qíng,生气时则充满火药味。比如有一回她用jī毛掸子拂掉了一只花瓶,把它摔碎了,母亲说了她,她不服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编儿歌:“jī毛掸是个大灰láng,花瓶是个小羊羔。我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见了你怎么能放过!”言下之意,花瓶这个小羊羔是该吃的,谁让它自己不会长脚跑掉呢。家人听了都笑,觉得真不该用一只花瓶来让她受委屈。于是就说:“那花瓶也是该打,都旧成那样了,留着也没人看!”天云便破涕为笑了。

  天灶又往锅里填满了水,他将火炭拨了拨,拨起一片金huáng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地飞,然后他放进两块比较粗的松木杆。这时奶奶蹒跚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已经gān了,但仍然是垂在肩头,没有盘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很难看。奶奶体态臃肿,眼袋松松垂着,平日它们像两颗青葡萄,而今日因为哭过的缘故,眼袋就像一对红色的灯笼花,那些老年斑则像陈年落叶一样匍匐在脸上。天灶想告诉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头发才适合披着,斑白稀少的头发若是长短不一地被下来,就会给人一种白痴的感觉。可他不想再惹奶奶伤心了,所以马上垂下头来烧水。

  “天灶——”奶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奶奶过这个年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奶奶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qiáng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这才有些和颜悦色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嫩ròu的,早晚有一天会跟奶奶一样皮松ròu散,你说是不是?”

  天灶为了让奶奶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gān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奶奶说,“就跟开chūn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嫩!”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弯得头都快着地,满脸长着痴?”

  奶奶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

  天灶说:“嗳——!”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gān不gān净,该炒的huáng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呆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chūn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gān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奶奶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脏,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

  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妈的水洗吧。”

  天灶坚决地说:“不!”

  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声音,就像俄极了的猪(火欠)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色慌张,脸上印满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该到我了吧?”他问天灶。

  天灶“嗯”了一声。这时母亲手上沾满肥皂泡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说:“哟,修了这么长时间,还修了一脸的灰,那漏儿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fèng中迸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gān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dòng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dòng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chūn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么?我不过是帮她gān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gān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慡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地帮我搓搓背吧?”

  “自己凑合着搓吧。”母亲仍然怨气冲天地说。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亲真是可怜,不过帮蛇寡妇多gān了一样活,回来就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年母亲都要在父亲洗澡时进去一刻,帮他搓搓背,看来今年这个享受要像艳阳天一样离父亲而去了。

  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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