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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_王晓方【完结】(21)

  两天以后,廖天北率团出访香港。此行的目的就是为建设王冠路而招商引资。他的计划也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刚刚送走廖天北回到办公室,贝妮和明海就前后脚跟了进来。他现在像登山家一样正跃跃yù试地攀登顶峰,完全沉浸在征服高山的yù望之中,一看见贝妮和白明海,便迫不及待地问:“买地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贝妮娉婷地站在他面前,故作不顺地轻叹一声,他顿时露出焦虑的神qíng,急切地问:“怎么,谈得不顺利?”贝妮本想和他开个玩笑,见他如此认真,心头涌出怜悯之qíng,莞尔一笑说:“我和明海去小刘屯接触了一下,接待我们的是金牛集团总经理关文蕙,她是个留日的博士,很有水平,不过金牛集团资金很紧张,巴不得把地变成钱,目前他们拟搞房地产开发的土地还有一千多亩,每亩地的价钱很合算,现在就等你拿主意了。”他听后长舒了一口气,见贝妮和白明海的脸上还挂着疑虑的神qíng,便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陪廖市长接待过一位香港的企业家,一次他到东南亚考察时,发现某国正在筹建一条高速公路,虽然当地政府给出了十分优惠的条件,但因该路段车流量小,而没人愿意gān。这位企业家胆大心细,在考察时却发现它的旁边有一个储量十分可观的大油田,他以其非凡的判断力,认定这必将带来丰厚的利润,于是他以跳楼的决心毅然拿出全部资产,并以房产向银行抵押贷款,买下了拟建高速公路的土地。最后他成了商场上的大赢家。”白明海一直在自己头脑的疑虑小屋内徘徊,眼睛深处蹲伏着一个心事重重的小人儿,信心不足地质疑道:“大哥,咱这块地与他的qíng况不一样,这块地周围不仅没有大油田,连片像样的树林子也没有。”“是啊,”贝妮也犹豫不决地说,“用不用再斟酌斟酌?”“你们的担心我都想过,”他胸有成竹地说,“我详细研究了王冠路修完后的车流量,小刘屯正是它的咽喉,我相信我的判断力,机不可失,趁小刘屯还没有觉醒,你们抓紧签合同吧。”三个人又讨论了一番细节,白明海和贝妮匆匆走了。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猛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信念无比坚定的人,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人生轨迹竟然悄悄发生了偏离,而且离既定的目标越来越远,尽管新的目标像海làng一样在他心中涌动,但是他担心这个新的目标也像那个在政治上既定的目标一样,不过是一块西西弗斯推来推去的石头。但是幽暗的海水给了他勇气,寻找自我的渴望迫使他不得不投身大海。

  很显然,商政试图突围,这用不着我猜测,这是他必然的选择。因为他在仕途上逗留得越久,他就越觉得自己被封闭或者说囚禁在了一个狭小的世界里,他被封闭或者说囚禁得越久,他心目中的自我或者他人就越像灯塔一样召唤他,突围是他意识到囚笼之外有更大的世界却又因囚禁而无法企及之后的主动选择。然而,他只能借助夜色突围,尽管他穿着雪白的衣衫,却只能被夜色染成灰色。找不到意义的生活是可以容忍的,事实上许多人也正是这么生活着,这些人甚至已经习惯了找不到意义的生活,然而找不到自我的生活却是无法设想的。这也恰恰是商政选择突围的初衷。在我看来,没有自我的生命算不得生活,哪怕选择做他人的生活也比选择找不到意义的生活有价值,比如我就感觉在选择成为商政的过程中越来越接近我自己。也许每个人心目中的偶像都可能是理想的自我,做他人或许也是寻找自我的必然过程,但是随着我对商政未来命运的猜测,却越来越陷入一种“我在,因此商政不在”或者“我不在,因此商政在”的困境。我不知道这种困境说明了什么,但至少让我意识到商政的jīng神危机,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是我的,更是现代人的。因为商政的jīng神危机是根本xing的,要解决商政的困境,不能期待一劳永逸的答案,只能依靠每个人在价值信仰上的自决。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信仰,因为我们没有本土宗教。我们只能忠实于自我,然而自我是什么,始终是个谜。于是我们开始在“他人”的世界里游dàng,正如我此时正游dàng于商政的世界里一样,却发现“他人”要么迷失在权力之中,要么迷失在财富之中,要么迷失在美色之中,要么迷失在模仿之中,我真希望能有一种信仰犹如灯塔召唤着商政,哪怕他迷失于信仰之中,也比像大灰láng一样突围qiáng得多,然而,这是怎样一种妄想啊!为此,我越来越为商政担心起来,越担心,就越觉得和商政挨得越近,几乎是身体挨身体,影子挨影子,整日如影随形,我发现尽管我只是在猜测商政的命运,但是我却觉得我经历过商政的命运,最起码他的一部分就是我本人,或者说我只有思考他时才发现我是我。莫非每个人都有两套记忆,不,不是记忆,应该是想象,我发现只有停止想象时,我才是我,可是我的想象却一刻也停不下来,想象几乎成了我认识世界的一个支点,我发现,我之所以痴迷于对商政命运的猜测或者说是想象,根本就是,这种猜测或者想象是对我自己生命价值的一种确证。

  2.四象:猜测(3)

  猜测三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梦中经常出现龙泉寺和太清宫,两座像穹宇一样的庙宇相互毗邻,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石板路笔直地穿过高大的灰墙间,一个孤独的黑影仿佛灵魂出窍的我,在黑暗中孑然而立。“你是谁?”每次那个幽灵般的黑影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都会qíng不自禁地问。“我是非我。”黑影鬼魅地回答。我心想,“非我”的意思应该是指“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谁?难道是‘他人’?”我试图贴近黑影问个明白,但是那黑影像一团黑雾飘来dàng去,我试探地问:“我怎么觉得你是另一个我?”黑影在浓重的黑暗中轻轻地抖动着说:“别自作多qíng,你不过是我的棺材,你这躯壳,我被你压抑得太久了,像yīn森的蛹,不错,我是你的自我,但是自我是思想,它需要火花,而不是沉睡。”我被它yīn森而迷人的魅力所吸引,麻木地问:“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另一个我?”心想,看你还将说什么,你这见不得光的幽魂。黑影突然幻化成一副白亮白亮的骷髅的模样,张牙舞爪地大声说:“另一个我就是非我。”笑毕又化作一团黑雾,复归黑暗。我尽量bī近黑影,谨慎地问:“这么说,你承认非我由我而生,我们是一体,为什么还要分开?”黑影冷笑道:“你也配称作我,你不仅是一副像棺材似的躯壳,而且是被制作出来的一副面具,你是被规定好了的,你是用一种思想雕塑而成,你不配和我成为一体,除非……”“除非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除非你拥有信仰。”黑影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心想:“这么说我的信仰迷失了?”连忙问:“怎样才能找到我的信仰?”黑影突然化作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入黑暗之中,我高声问:“喂,你去哪儿?”话音刚落,两座庙宇的高墙向我挤压过来,我撒腿就跑,虽然健步如飞,却原地不动,终于被两面灰色的高墙挤压得像一片枯叶,我拼命喊拼命挣扎,却怎么也动弹不得,要不是身边躺着冰冰,听到我被魇住的呻吟声而推醒我,我大概会背气而死。我知道我之所以做这么奇怪的梦,大概是由于内心的恐惧造成的,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给廖天北当上秘书以后,心中会时常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特别是我发现其实廖天北内心深处也藏着一种恐惧之后,我的恐惧才演化成了梦境。那个幽灵般的黑影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像鬼魅似的死缠着我?我曾经几次想将这个梦告诉廖天北,问问他是不是也做过这种怪梦,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我猜测他也一定时常被怪梦纠缠,不然他不会倒出空就去拜会龙泉寺智真和尚。这不,星期天早晨也不让我睡个懒觉,非让我陪他去龙泉寺跑一趟,说是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好觉,总做怪梦,想找智真大师解解梦。我挂断电话心中窃喜,原来廖天北也做怪梦,只是不知道他的怪梦是不是和我的怪梦一样。

  东州城里流传着一句俗语,叫“先有龙泉寺,后有东州城”。龙泉寺位于汉阳街北爱莫斯商城的后身,始建年代不详,是东州市最大的佛教寺院。寺院三进院落,前为山门,山门石头门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紫气黑水”,下联是“佛光白山”。两侧有钟鼓楼,中为天王殿,后为大雄宝殿、藏经楼。天王殿为硬山式建筑,正脊透雕四龙戏珠,形象生动。主殿大雄宝殿有如来佛、观世音、十八罗汉等。寺内有一口古井,传说努尔哈赤喝过这古井里的水,故民间称这口古井为“龙泉”。龙泉寺由此而得名。

  我陪同廖天北乘车来到龙泉寺,恰巧住持智真大师在寺中读经。廖天北觉得今天佛缘不浅,甚是欣慰。小沙弥通报智真有贵客造访,智真身披袈裟出来相迎,老和尚童颜皓首、须眉皆白,手里掐着一串沉香念珠,双手合十热qíng地说:“阿弥陀佛,廖市长,您来得正好,我刚刚沏了好茶。”空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火气味,仿佛被阳光烧灼得变了质,廖天北嗅了嗅鼻子,像是很受用这种气味似的,慡声笑道:“缘分缘分,智真师傅,我还真怕你云游不在呢。”老和尚和善的双眸里闪烁着慈祥的目光,一边恭维廖天北是个有佛xing的人,一边将廖天北和我请进了客堂。客堂正中挂着智真亲书的宋代糙堂禅师的妙偈:“云岩寂寂无巢臼,灿烂宗风是道吾;深信高禅知此意,闲行闲坐任荣枯。”我们分宾主落座后,小沙弥上了茶。老和尚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只是脸庞有些古板,一看就是长期打坐,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人。“廖市长,”智真慈祥地说,“我估摸你这两天准来,所以特地准备了这种茶。这是我云游到云南带回来的高原野玫瑰花,它产于三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属于小种带刺野玫瑰,xing质温和,它虽看上去是深红色,沏出来的水却是淡绿色,具有养肝、护肝、清肝明目的作用,常喝去肝火,看廖市长的气色像是睡眠不好,是不是常常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茶杯里指甲大的玫瑰花伸展着细嫩的花瓣,香气四溢地在杯子里打着圈圈,我赶紧端起茶杯品了品,淡绿色的茶水一入口便觉得味道纯和,伴有清香,果然不错。廖天北眉头轻蹙,一脸焦虑,仿佛发现了灵魂的缺口,令他心神不宁,他一边品茶一边心事重重地说:“智真师傅,最近总是怪梦缠身,一个黑影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问他是谁,他自称是非我。大师可否为我解解这个梦?”原来如此,这是我内心的真实反应,我早就预感廖天北会做这种梦,我为我的预感而惬意,嘴边噙着深思般的淡淡的微笑,心里却急不可耐地希望老和尚能够指点迷津。智真用平静、智慧,又充满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廖天北,似乎在判断廖天北的灵魂是否躲在躯壳内,思忖片刻,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笑道:“我倒不觉得你梦中的黑影是黑色的。之所以你觉得这个黑影是黑色的,是因为你的梦境是黑色的。一根点燃的蜡烛在阳光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光芒的,因为烛火照耀的不是地方,它的周围除了光一无所有。其实出现在你梦中的黑影不是别的,恰恰是你的灵魂,或者说是你的自我,之所以幻化为黑影,是因为它的周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正如烛火必须身处黑暗之中才会发光一样,你何不试着将梦中的黑影置于阳光之下,或许这个黑影就会显现出真实的身份,廖市长,你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东州市市长啊!”廖天北脱口而出。“非也,”智真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说,“市长并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yù望,你之所以心生恐惧,都是因为yù望成瘾的缘故啊!”廖天北像是被撕下了面具,露出无处逃匿的表qíng,好像郁结在心头的痛苦一下子涌在了脸上,他长叹一声道:“智真师傅,什么样的土地长什么样的庄稼,我倒是想变成一柄烛火,给东州的百姓烧个鸿运当头,可是火苗太小,一口气就chuī灭了!做自己难,做想做自己的市长更难啊!”智真非常同qíng地凝视着廖天北,好像注视着一颗孤独的灵魂正艰难地攀登一根陡峭的绳索。我用既敬畏又迷茫的眼神观察着他俩,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可怕的坠落感,心脏不住地偷停。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后,老和尚用试探的口吻说:“廖市长,老衲有一心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廖天北的心正被黑暗笼罩着,急yù捕捉星星之火,我发现他的眼白布满了火一样的血丝,他迫不及待地说:“大师请讲。”老和尚露出回忆的神qíng,目光似真似幻,仿佛思绪飞出了体外,周身闪耀着苍白的光晕,他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却又充满期待地说:“东州城有东西南北四塔,只可惜西塔‘*’时期被毁,廖市长如能复建西塔,功德无量。”廖天北心目中试图捕捉到星星之火的渴望一下子破土萌芽,内心涌动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欢喜,颇为期盼地说:“还望智真师父讲明其中的缘由。”老和尚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心灵的堡垒,神态安详,目光平和,就像是一尊很久没有再粉金的佛像,神qíng庄重地说:“从风水的角度讲,古人认为,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神,分别是青龙、*、朱雀、玄武。东方的青龙是吉祥之神,西方的*是凶神。南方之神是朱雀,朱雀属火,所以,都城之南必有水;北方之神是玄武,玄武属水因而城北必须有山。这就是俗话说的:前要照,后要靠。左青龙,右*,前朱雀,后玄武。东州城前有黑水,后有白山,顺应天道,才能得山川之灵气,受日月之光华。按五行来讲,木为东,火为南,金为西,水为北,土为中,重修西塔不仅可以镇住*,而且有利于东州城财源广进,老百姓鸿运当头啊!”听了老和尚的话,我心中泛起悸动的涟漪,心想,老祖宗在东州修了东西南北四个塔,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西塔被毁,很像是一座城市的灵魂被敲掉了一个缺口。廖天北听了更是jīng神为之一振,目光中闪动着微弱的火焰,仿佛找到了自己灵魂出现缺口的原因,颇有同感地叹道:“智真师父说得确实有道理,西塔‘*’时期被毁以后,东州城不是发大水,就是闹大旱啊。”老和尚的目光移向窗外,盯着墁地的青石方砖fèng隙里一小撮枯huáng的杂糙,脸色如香灰一样苍白,目光忧郁地说:“原本每座塔的下面建有庄严宝寺一座,每寺中供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萨八尊,天王四位,浮图一座。东为慧灯朗照,名曰永光寺;南为普安众庶,名曰广慈寺;西为虔祝圣寿,名曰延寿寺;北为流通正法,名曰*寺。原来四寺均有大量建筑,如今四寺建筑也在‘*’中被毁了,实际上毁掉的是文化,是信仰啊!眼下世人之所以道德沦丧、yù望横流,一个个浮躁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什么都不信了吗?”一群麻雀落在那小撮杂糙旁,无忧无虑地飞戏追逐,全然不顾庙堂的清幽静谧,我凝视着老和尚忧郁的神qíng,cha嘴道:“大师,也不是什么都不信,人们信权势,信金钱!”仿佛我的话荒诞不经,老和尚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心qíng沉重地说:“罪过,罪过,商秘书,从远处看,人的渺小身躯像一个黑点,可是那个黑点一旦膨胀起来,像一个火球,烧毁的是人的心灵家园啊!”沉默让空气凝固起来,廖天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是否被烧得遍体鳞伤,然而我让他失望了,因为我们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心灵。还是老和尚打破了沉寂,他慈眉善目地说:“廖市长、商秘书,快到中午了,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斋饭,请吧。”廖天北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舞动了一下手臂,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他旁边总有个看不见的替身似的,然后慡朗地笑道:“好啊,很长时间没吃龙泉寺的斋饭了,还真有些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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