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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30)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gān部哇,伸手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jiāo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chuáng头小柜上搁着两颗包装jīng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着jīnggān,一股不服输的神qíng。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qíng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qíng。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慡朗地笑着,热qíng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dòng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gān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嘿!”卡斯纳突然cha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

  西边人退休时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平时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获。不努力的人照样没有。德东人领三千块钱当然是少,不过,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话,谁来出这笔钱呢?西边人负担已经够重了!”

  米勒尴尬地搔搔头,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说:“是嘛是嘛,谁来出这个钱?”

  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米勒太大笑着打岔,“我看哪,昂纳克的共产党应该出这个钱。他欠咱们的。”

  “哦——”我转头看她,“所以您认为昂纳克该受审判?”

  米勒抢着说:“那当然。他把我们害得多惨。我今年五十岁了,马上要失业,你要一个五十岁的人重新去做学徒不成?我最近常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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