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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56)

  去年在瑞士开的笔会,在我眼中,充份流露着白种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胀。

  我开始考虑到自己作为作家的立足点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第几世界的作家,经过一场笔会,却猛然发觉,啊,在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个第三世界的作家,完全不属于欧美那“第一”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对第三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我对欧美的了解;我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远不如我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qiáng烈。但是第一世界并不承认我的归属。

  有一只乌鸦,为了混进雪白的鸽群,将自己的羽毛涂白。但白里透黑,被鸽子赶了出去;回到鸦巢,因为黑里透白,又被乌鸦驱逐。

  这就回到了“公审”七等生的问题: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时,你如何与他称兄弟?

  就个人艺术创作的层次而言,这些立场、认同等外围问题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虑。一个作家以手写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与他属于第几世界可以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就地球村的整体文化而言,白种文化的绝对qiáng势所造成的世界同质化倾向,对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无宁是一种危机,一种威胁。他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qiáng势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价值,而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权等等,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捆绑。但是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或许应该结合力量,发出声音,让沉浸在自我膨胀中的白人社会产生些微不安;因为有一点不安,他就不会尽兴地膨胀。谈四海一家,必须先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 ※ ※ ※ ※

  “公审”七等生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我身上的刺却落了很多,因为我发觉,在所谓种族歧视上,各个民族其实是相当平等的,也就是说,一个西洋人在台湾或中国所可能受到的“歧视”并不低于我在欧洲受到的“歧视”。

  一个瑞典的医生在台北学中文。语文中心一位工友为细故而骂他为“洋鬼子野蛮人” 。 医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两人相对时,主任对工友说:

  “你不要叫他野蛮人嘛!人家听了心里多难过。”

  在苏黎世的街头,瑞典朋友微笑地为我叙述这个小故事,我当街大笑起来。中心主任话里的意思当然很明白:我们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蛮人,但是不要说出来,伤了感qíng。

  在“野蛮”的瑞典,被判了终身监禁的重犯还有假期;不久前一个间谍在与妻子“度假”的时候溜跑了,西方诸国引为笑谈,瑞典不以为忤,坚持“犯人也有人权”。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被拒于医院门外,没有鳏寡孤独年老者会因为无人抚养而死去。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言论不当”而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人会把幼女贩卖到jì院作为雏jì。

  一个来自高度文明的欧洲人被中国人看作“番子”;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亚洲作家被欧洲人看作从良jì女、难民;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在欧洲所面对的误解、歧视,其实不是欧洲人的弱点,而是“人”的弱点吧!

  或者作梦的七等生竟是对的。

  ※ ※ ※ ※ ※

  《人在欧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从《野火》到《人在欧洲》,我好像翻过了一座山,站在另一个山头上,远看来时路,台湾隐隐在路的起点。离开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条叉路,我渐行渐远渐深沉,但路则像一根绵延的带子,系在胸间,时时感觉那起点的扯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于苏黎世

  三个和一个

  ——龙应台杂文散议

  杨际岚

  综观当代杂文界,龙应台是个“异数”。

  在发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以前,全台湾几乎还没有人听说过“龙应台” 这个名字; 仅仅过了一年,出版《野火集》之后,全台湾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龙应台”三个字。

  她的经历似乎极为平顺、简括。

  无妨展视一下履历表:原籍湖南省衡东县,一九五二年生于台湾省高雄县大寮乡水源地;一九六九年,进入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就读;一九七五年九月,留学美国,攻读英美文学,在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获博士学位,在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英文系任教;一九八三年八月,回台湾,任中央大学英文系客座副教授;一九八五年八月,转任淡江大学美国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八月,旅居瑞士苏黎世;一九八八年五月,迁居联邦德国法兰克福。

  她的创作历程,似乎也不复杂、漫长。一九八四年三月,第一次投稿《新书月刊》,批评《孽子》;十一月,“龙应台专栏”于《新书月刊》上开设;撰写《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一九八五年三月,“野火集”专栏于《中国时报》上开设;六月,文学批评集《龙应台评小说》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十二月,杂文集《野火集》由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其间,还以“胡美丽”的笔名,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不定期撰写有关女xing问题的杂文。一九人六年十二月,在“人间”副刊开辟“人在欧洲”专栏。一九八七年二月,《野火集外集》由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八年六月,杂文、随笔集《人在欧洲》

  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出版。近年来,龙应台尚在台湾《皇冠》杂志上撰写专栏文章,透过“安安”视野审观大千世界。

  然而,她却平地卷起了一阵“龙卷风”26野火集》一个月内销售五万多本,去年已高达一百○七版,十几万册,台湾百多人中即拥有一册。《龙应台评小说》也印行了二十几版。而《人在欧洲》初版即印行六千册。《野火集》和《龙应台评小说》分别评选为“年度最具影响的书”。同仁们称她为“一九八五年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杂志评她为“一九八五年文化界风云人物”。

  如今,作为大陆的读者,想要了解台湾杂文,不能不读龙应台杂文。迄今为止,龙应台杂文的主要成就体现在三个方面,即烧“野火”的龙应台,谈“美丽”的龙应台,“在欧洲”的龙应台,各具特色,纷呈异彩。

  其一:烧“野火”的龙应台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cha柳柳成荫。”这话应于龙应台,再贴切不过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因为实在不能忍受荧光屏上一位女“立委”自私自满的谈话,龙应台一口气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并无太深关系的《中国时报》,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的《野火集》来。正如龙应台本人所述:往往文章一出现,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老师复印几十份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邮箱里一把一把读者来信……

  不过,另一种声音却也嚣嚣不已——

  “龙应台在‘中时’写文章,篇篇都是丑化我们中国,丑化我们中国人……以一点概全般,丑化我们的社会……”

  “他(指龙应台)遍撒野火,期盼燎原,但是,野火无主,易放难收,显然,作者的用意,不在批评,不在建议,只想随心所yù地随手放火,火起之后,再拿一本外国护照出国,隔岸观火。”

  “用脚踩熄这点子‘野火’把,一如踩熄一截烟蒂。不值得再为此人此事写一个字。”

  更有甚者,“妖言邪魔”,“行险而骄、言伪而辩、激狭取宠”,“满纸酸溜溜、脏兮兮、恶狠狠、火辣辣”,等等,一股脑儿地朝龙应台头上扣去。有些“特定”的团体明令将此列为禁书;甚至匿名地寄去撕了一角的冥纸,诅咒她早日归yīn。

  热烈的掌声与凶猛的骂声,这一深具涵义的社会现象,更加凸现了龙应台杂文的qiáng烈的现实意义。

  她严峻地剖视整个病态社会——

  懦弱自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chuáng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环境污染:地面、地下的污染,水的、空气的污染,无所不在的“标语口号污染”,立体化地四下蔓延,麻痹同胞的心灵,台湾犹如“生了梅毒的母亲”;反仆为主:住在台湾的中国人四十年来患了政治“敏感症”,有许多陈腐观念需要纠正, 却又怕被扣上大帽子而不敢吱声, 卫道者动机指斥为“民族叛徒”、“赤色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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